穆清的心焦果然于几日后作了个了断,快得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秦王虽病中,但为了不隔断耳目听闻,杜如晦每隔一日便遣出两名斥候,往高墌四边去打探。头一批的两名斥候回来时报称,薛举派了长子薛仁杲据守在了高墌,按兵驻扎,薛军营中平静如水,纹丝不动。
接连而回的俱是这个回禀,一成不变。直至前日,回来的斥候告禀了一桩异常。驻守不动的薛举忽然开始拔营撤离,因不敢靠得太近,斥候并无探听出旁的消息来,只遥遥望见几百军兵留在营中,顶多不过五百人。
次日午后,火急的军报连夜送进了大帐中。军报来自宁州,新任的宁州刺史急报薛仁杲围攻宁州。及到此时,杜如晦猛然醒悟,薛仁杲撤开大军,原是倾巢而出攻打宁州去了。而眼下的高墌,竟只留有区区几百薛军驻守,几近空旷了。
李世民当即亲笔修书两份,差遣了两名能在军中说得上话的郎将送往长安,一面急令全军再一次向高墌进发。
这一次却不同于月前撤回时的行军阵型,排布下了锋矢阵,直将精锐骑兵安置在了队阵最前头,一路疾驰。
到了凌晨时分,三五百名驻守高墌的薛军,在营地中隐隐觉出些不对来,从帐中走出,聚到营地边缘探看,只闻得地面传出的些许隆隆声,不知是否自家的兵马从宁州归来,想要瞧个清楚,眼前的林地中却是一片晨霭,乳白色的雾气迷蒙缠绕,十来步开外不能视物。
带领驻军的两名队正一商议,召来两名兵卒,牵了两匹马来,令他们骑了入林探查。
两名兵卒去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出来,仿佛一进入迷雾便消身匿迹了一般,毫无动静。队正一壁疑惑一壁在心里生出了几许不安,正要集队作御敌阵势,猝然不防地从林间蹿出一骑来,一手乱挥,口中哇哇大喊,听不清在说甚么,正是方才打发了去查看的两名兵卒中的一名。
队正只觉脑袋一懵,心知要不好,再想领了人往回撤已然来不及。数十骑黑马玄甲的兵勇几乎同时从林中跃出,犹如鬼魅,遽然显身,前头奔逃的那名兵卒竟似是被厉鬼游魂追逐着一般仓皇嚎叫。
大多数的薛军兵卒来不及回身去拿兵械,“噗”的一声,冰冷的尖铁矛头已从后背扎进,自前胸穿透而出,甚至连疼痛都来不及觉察到,尖矛又从身体里撤离,身子随势而倒,便再没起来。
乌云过境似的,一阵刺杀,乱七八糟地躺了一地。至多半个时辰,薛军的营地中已是一片死寂。时至酷暑,浓烈的血腥气很快弥散开去,少说飘荡出一二里地。才刚安静下来的营地中很快又吵闹起来,从远处嗅着气味赶来的蚊蝇争抢着朝一地的惨状扑过去。
这样的天气,在驻营附近堆尸极其危险。随在玄甲军之后抵达的兵卒不敢怠慢,一队将一具具尸首搬上营地中找来的辎重车上,一队在二里外的空旷地上迅速挖了个巨大的深坑,只待尸首聚齐后焚烧坑埋了事。另有一队入原营地收拾残遗,重新布置下拒马铁蒺藜等防御工事。
将将拾掇好这一整片的营地,大道上浩浩荡荡的二万军兵,从扬起的黄土尘中出现,头里领兵的正是从一场大病中缓过劲来的秦王。长安城中已端坐在帝位上的李公,终究未再派出一兵一卒予他,幸而念着“父子之情”,分拨出了充足的粮草。
尚历经了突至的险恶疾病,体尝了父兄的冷漠离弃,他重又回到前阵,仍旧意气奋发,豪宕强悍,只是那早已萌生夺嫡争位之心,在心底牢牢地扎住了根。
穆清跟着大军连夜赶了一路,咬牙愣是没有哼一声累。杜如晦同她说,惟有剿灭了薛举,凯旋班师,长安城门才会大开迎回秦王,假若不敌,李公与大郎为自保,绝不会教长安城门打开一道缝。介时他们自然也再不得入城去见他们新生的儿子。
二万兵马,对阵二十万薛军,怎的也是个以卵击石的势态。杜如晦却道有七成胜算,她便深信不疑,只巴望着这场战事及早结束。
……
薛仁杲在宁州吃了亏,转身想要再回高墌,哪里还有进得去高墌城,一怒之下,抓按了从高墌那一场杀戮中侥幸脱逃出来的几名兵卒,当众敲击碎了他们几乎全身的骨头,在他们愈来愈弱的惨呼声中,薛仁杲高声放言,“倘再有弃阵不守的,便以此为例。”
当下有两名老将劝阻,又遭他扇打面颊,击飞了数颗牙方才罢手。营帐之下,莫说劝阻进言,便是瞧,也不再有人敢多瞧他一眼。
丢了高墌,薛仁杲只得领兵回至折城,盘踞折城不出。刚入了城,下令紧闭起城门,一名兵卒跑着上前来禀,说是薛公有请。
薛仁杲心底暗啐一声,心说,消息倒甚快,才在宁州吃了亏,转身又教唐军夺走了高墌,不过短短一二日间的事,已飞传至父亲耳中,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这中间定然少不了那起子老匹夫的挑唆。
喝退了传话的兵卒,薛仁杲不情不愿地正要往薛举那处去领训,又一匹马冲着他十万火急地跑来,马上的人不是军兵,却是他府中的一名家僮。
那家僮策到近前,跳下马来,恭敬地向薛仁杲礼道,“阿郎且驻,娘子请阿郎回府说话。”家僮说话的底气显然比方才那名兵卒壮了许多,传完话,也不等薛仁杲回应,转身便上马往回跑了。
一听说娘子有请,凶神恶煞的薛仁杲登时便如捋顺了毛的大猫一般,也顾不上薛举还等着训诫于他,一打马径直回府去了。
饶是随夫征战在外,顾二娘依旧不改她精致的做派,细柔的银红软绸裁成的五幅襦裙,随着她的坐姿,一丝不苟地散在地下。杏色的小团枝花衫子将她白皙的脖颈面庞衬得恰到好处。
薛仁杲进屋时,她正对着菱花铜镜挑剔地理着她才梳就的圆髻。镜中映出的花容月貌虽已相看多年,却仍使得薛仁杲愣了愣神。
一名婢女躬了身,端着一只盛放了大块冰块的大瓷盆子,从外头匆匆进来,大约是暑气太重,略有些热昏了头,进屋时竟不小心撞着了薛仁杲。他原就揣着一肚子的火,冷不防被这么一撞,心火愈发的旺,抬起一条腿便踹了过去,直将那小婢女踹翻在地,打碎了手中的大瓷盆子,盆子里的大冰块啪地落地,断成了四五块,在地下飞快地滚划开去。
“你在外头吃了瘪,回来倒拿着咱们女流撒性儿,我竟不懂这个理。”顾二娘自菱花镜前站起身,扶了扶发髻上的一支四蝶镶玉的金步摇,面带挪揄讥诮道。
薛仁杲竟不气恼,兀自进屋在案前散腿一坐,沉丧着脸,“你嫌我受得还不够么,莫提那些糟心的。”
顾二娘挥退了被踹倒在地的婢女,另有人上前收拾起了地下的碎瓷和冰块。她也不理会这些,自另一案上端来一盏湃过冰的酸梅浆,亲手递了予他。“大暑天里动这样大的气,且消消火。”
“你命人唤我回来作甚?”薛仁杲接过酸梅浆一饮而尽,想起自己是被她唤回的,进屋至眼下,却还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也无甚大事。”顾二娘勾起精巧的嘴角,“不过是想着你远途归来,阿翁必定要召了你去问话,这一路劳顿的,脚都不曾歇一下,一口凉浆酪都不曾吃过,便要去听那些烦人的训话,着实烦累,故……”说着她也不往下说,面上的笑容愈加的亲昵。
提起父亲,薛仁杲便坐不住了,“既无事,我还该往那边去见过父亲。那些仗着年岁资历的老匹夫,在父亲跟前本就嘴碎,假若再教他们捏着个话柄,给我按上个把罪名,且有得说道,再将你饶进去一通说,更要惹得父亲动怒。”
顾二娘撇撇嘴,有些赌气地坐下,“我有甚么好怕的,他们爱说便随他们说嘴去,论到底不过一个不懂事儿的妇道人家,难不成还拿军法处置了我?我不过是替你抱屈,苦差事皆由你做了,作成了,便是原该的,作不成,就成了大器难成。动动嘴皮子自是容易,个个嘴皮子上的力道能扛得起宽刀长槊一般。”
薛仁杲低头不语,心中无法赞同得更甚,自道,到底是二娘懂得我心,我心中疾苦,父亲即便生养一场,知晓的竟不及她十之一二。抑或他根本不屑知晓,他心中除开帝位,再无别他,更不必说父子常情了。
“待你哪日登了基,继承了大统,便遣他们上阵杀敌去,瞧他们究竟有多大本事。”顾二娘噘起嘴,念叨着几句气话,末了又哀叹一声,“我倒有个疑虑,照着那起子老匹夫这样搬弄是非,可还有你继承荣登的那一日?”
旁的话倒还罢了,只这一句,如一支鸣镝,带着尖锐肃杀的响声,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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