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交替地行至第三日,眼看着将到长安城,李世民终于从昏睡中转醒过来。见到他抖着眼皮子,艰难地睁开双眼的瞬间,赵苍不禁腿脚一软,腾地跌坐在地。
穆清正在车辕上坐着,听到动静回头一瞧,亦是大松了一口气。
“这是往哪里去?”李世民暗哑着喉咙,如同记不得怎么说话似的,发出怪异的声调。
穆清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面上才刚浮起笑容,渐渐地消隐了去,竟不知该如何答他。照实答,恐他初醒过来,受不住攻心的急怒。若不告知以实情,却又该如何说。
英华与赵苍虽在一旁,许是也想着这一层,俱不敢开口,都拿眼瞧她。穆清实是为难,只得召来一名兵夫,命他速请了杜如晦来。
杜如晦在队伍前头,一听闻二郎已醒的消息,拨转了马头便往队中来。刚到了二郎所乘的辎重车边,正要禀告这几日的事态,张口语未出,队末的玄甲军却骚动起来,透过人群望去,状似都振奋地端持起兵刃,俨然一副要迎敌的态势。
一声玄甲的鲁阿六催着马跑来,神色焦急却不慌张,见二郎睁着眼靠坐在车上,惊喜交集,继而猛然想起另有要事要禀,“后头来了一驾马车,走得极快,高张带薛字的大旗,迎上去探过,只一名驾车的车夫,并无其他一兵一卒。”
李世民茫然地转向杜如晦,面带疑惑,等着他细解。
后头又有一骑赶上来,另一名玄甲郎朗声禀道:“那车夫与车都已教咱们扣了,他口口声称并非军中人,只是替薛公送东西来的,车上确有一口大木箱子,未敢擅动。”
杜如晦叫停了队伍,几名玄甲郎押着车夫并那一驾车走上前来。车上摆放的哪里是大木箱子,分明便是一口薄棺木。
英华骑着马,绕着那口薄棺木转了两圈,仔细打量了一番,仅是一口棺木,并无异常,遂问向杜如晦,“姊夫,可要打开来瞧过?”
杜如晦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正有几名兵丁站在近前,英华顺手拽过其中一人手中持着的长矛,以矛头在棺木上敲击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矛头在棺木盖上抵了一会子,见无异动,她一手使上力道,将矛尖插入盖缝中,棺盖并未卯死,故英华使的劲大了些,那棺盖“咔”的一声飞了出去。
棺内的东西,却教在场的众人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六月的盛暑天中,竟令人后脊梁内蹿上一股寒流。
只见满满一棺的血肉模糊,红黄白相间,似一块块带皮的碎肉一般,英华座下的马受了一惊,低嘶了一声向后连退两步。她扭曲着两根柳眉,一手控制着马缰一手捂住口鼻,回到李世民的车驾旁。
“那是人鼻!”兵士中有人尖声喊道,声音里掩不住的恐慌。
“还,还,还有耳朵。”又有人颤声叫道。
穆清所坐的车并未在近前,幸而隔开了些距离,却依旧能看得见片片殷红。她别过脸去,尽量不使自己看见那堆恶心可怖的东西,怎奈那堆东西在棺木中闷了有好一阵,又因天气炎热,开盖的瞬间一股子恶臭的血腥味随之一道涌了出来,她虽能避开不看,却如何也躲不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一时间胃逆想吐,捂嘴干呕了起来。
赵苍忙从随身的囊袋中摸出一把干姜,递了一片给她,教她含在舌下,又分了几片予身旁众人,转头看了看英华,犹豫了一下,有些瑟缩地朝她递上干姜片。
“多谢赵医士。”英华接过姜片,欠身谢过他,赵苍不自然地微微讪笑一下,抬举着的手竟忘记了收回来。因众人的注意力皆在那口棺木上,倒未有人察觉他的窘态。
李世民低低地压着眉头,眼中几乎要喷出怒火来,喉咙里漫上一缕血腥,嘶哑着声音指着前头那口棺木问道:“这是何意?”
当下无人敢答,那驾车送来的车夫早已惧怕得站立不住,跪在地下双手撑地,浑身不住颤抖,听见问话,也不知那压抑着盛怒的声音在问谁人,便只管贴地俯身回:“一位将军,称是……称是薛公帐下的,许了钱,命小人送这口棺木往大兴城送,定要,定要亲自送予一位李姓的二公子才作数,其余小人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
李世民蓦地冷笑起来,转头向杜如晦,“又是撤兵回长安,又是充塞了被刈割下的耳鼻的棺木,也不必你们来告禀,定是有人枉顾号令,私自迎战薛举了,且瞧这情势,必是战败了。”
“刘公,领了二万人马去的,至今未回。”杜如晦沉峻着脸,瞟了一眼那血糊糊的棺木,“想来也不会回了。彼时恐怕引来薛举追击,殃及余下的这一半人马,只得匆忙撤了营,形势迫急,且二郎一直昏睡不醒,我也只得擅作主张。”
“阿姊前去劝说,争持许久到底未能劝住。”英华见李世民脸上明灭不定地晃着的怒火,忙添上一句,“二郎且莫动怒,才刚转醒,这再一怒,可教赵医士白费了心血。再者,眼下既已是这样,紧着先撤回长安要紧,余下的事再作计较。”
李世民咬着牙,鼻翼微微煽动,沉默了良久,闷声低吼道:“走。”
大队人马接着往长安赶,鲁阿六却不知该如何料理车夫和这一车的物件,他只知道秦王此时怒火冲腾,再没个眼头见识,赶着上前提问这事,是万万不合的。杜如晦又紧随在秦王身边,亦是问不得。
踌躇跺脚了半晌,他转眼瞥见了与英华一同骑行在后的穆清,倒令他抓着了救命稻草,赶紧上前,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七娘,你替我拿个主意,那些,要怎生是好?”
穆清不愿回头去看,沉吟片时,叹道:“亡而不得全尸,又受了那样的凌辱,到底可怜,好生埋了,坑洞挖深些,莫再教豺狗野物翻腾出来。那车夫,与他无干,赶走便是。”
鲁阿六领了话正要去办,马缰绳才抖开跑了两步,又被人唤住,回头见是杜如晦从李世民身边赶过来,便拨转过马头,拱手问道:“杜先生还有何吩咐?”
“那名车夫,不知真个儿是平民,还是兵夫所充,他既已入了我军中,知晓了军中人马数目,又瞧见了秦王的病势,便再不能放他回去,倘或向薛举透了风,一路追击而来,哪里还有咱们活命的机会。”杜如晦漠然说到,口吻冷冽。
穆清倏地抬起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或只是个寻常百姓……”话虽这般说,底气却不足,毕竟这事无法确准。
鲁阿六沉着脸再一拱手,“在下明白。”
杜如晦点点头,“也好好葬了,莫教曝尸荒野。”
穆清心下说不上来的闷堵,连声叹息,垂眸无语地坐于马上,专注于手中的缰绳。杜如晦慢慢靠近她身边,方才的冷峻严酷全然不见,又是如常的温润和雅,“穆清,你莫怨我狠绝,此事侥幸不得,这里二万多条人命,同他一人相较,孰轻孰重,你该能分辨。”
“我明白,未曾怨过。”她低着头轻声道,“只是不愿见你行这些事,倘若可以,宁愿由我替你行了。”
杜如晦顿觉心中有异物在滚动,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手,看看周围,毕竟不妥,故只动了动手臂,未当真伸过手去。
再走了一段,身后有兵卒持了一块木牌样的物件过来,禀称是处决那车夫时,从他身上掉落之物。杜如晦接过摊在手掌心中看过,穆清和英华也凑过脖颈来瞧,竟是一块军牌,上头清晰地镌刻了名姓,年纪,所属营队。
穆清一缩脖子,抽了抽眉头,若非杜如晦赶来制止,她险些放归了细作酿下大祸来。当下愧意暗生,控着缰绳靠近他低语,“好险,亏得……”
杜如晦深深看了她一眼,屈起食指,按压在自己的唇上。
穆清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按下这话不提。
……
长安城的开远门相去不过十里,李世民遣了斥候,持着他的信令前去报信,命城门守兵准备开城门。不出一会儿功夫,斥候疾驰回来归还信令,只道已知会了守兵,待到了城下便开门放入。
一个时辰后,开远门已能清晰地望见,不过半里,总算一路未遭追击,众兵将悬挂的心正缓缓地往远处放。
眼见的人却瞧见大约五人,策马自开远门方向奔来,估摸着是前来迎接的,想着立时便要回城了,军中众人,脚底下无不加快了步伐。
疾行来的五骑撇开众人不理会,径直驰入队中,一直到了李世民跟前,方才勒带住缰绳,为首的那人是名队正,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李世民所坐的辎重车前,抱拳躬身一礼,“太子有令,为拒薛军,长安各城门严闭,不得放入一人来。还请秦王殿下退出城外五里处驻扎。另,我等奉命押解罪臣刘文静回城。”
李世民手中恰正端着赵苍递来的汤药,按捺着火头听完这番话,晃晃悠悠地自车上站下地,顿了一息,猛然抬起手,连碗带碗中的汤药,狠狠砸在了地下,身子一晃,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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