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那一头,领着几十人推着板车的鲁阿六正暗自得意,老远见营地那边围拢了好多人,熙熙攘攘瞧不清楚,待他走近了些,方才瞧清楚了原是些乡野村民。一望之下,他便明白了是怎回事,可他竟心内无惧,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笑对那些推车的人道:“这些人,行得倒快,已闹到营地来了。”
再走近些,见那些人手中扬举之物,他犹豫了一息,心道,莫不是驻地的戍卫兵卒阻拦不住,竟未将他们打发了?这个念头一起,他心头瑟缩了一下,到底存着几分心虚在心底,不免起了慌张。再想要回头,却已来不及了。鲁阿六向左右挥了挥手,喊了一声,“丢下粮车!”便带着一众人往大道两边的荒地里跑去。
乡民们见着了粮车,倒也顾不上去追打那些人,生怕再有人与他们抢了去,赶忙收了家伙,扶起方才受了伤扑倒在地的同伴,相互招呼了推起粮车往回走。
营地门口那几十名兵丁见众人散去,俱松懈下来。穆清记挂杜如晦肩膀上的伤,飞快地从车中下来,向他跑去,在几步远的地方见他犹寒着脸,抑制着怒气,她便顿在了原处。
“去将鲁阿六及其随众寻回来,暂押扣在禁室内。”他招来六队巡查兵丁,指向大道左右两边,示意他们分两路去拿人。自长叹了一声,转身回营房去与李世民禀说。
路过穆清身边时,只低声道:“快些回去,这些天无事便莫要再来。”她来不及去细看他肩膀上的黏着血和衣料的伤口,他已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只留了个急匆匆的背影予她。她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才回身重又上了车。
将近傍晚,兵卒来报,说那鲁阿六并未跑远,只在驻地侧面略一搜,便尽数寻到了那些抢粮的。
此时众郎将皆在屋内站着,李世民念着鲁阿六在军衣一事中曾着实出过一把力,将他严惩了怕寒凉了众将的心,且军中并未受甚影响,他有意想要略过抢粮的事,“那些田舍郎既已取回了粮米,且那鲁阿六抢粮之后仍念着要往营地中送,可见亦是个赤诚的,不若小惩大诫,揭过便罢了。”
杜如晦摇了摇头,苦笑道:“今日之事,怕已传扬开去,最快明日一早,长史定然会责向留守府问话,且名正言顺,饶过鲁阿六等人容易,只此事要如何糊弄过去?再者,强抢百姓实为大忌,如今能为果腹抢了民粮,他日便能为了别他私欲轻易抢了百姓性命,这般的行事,与现下皇座之上昏聩暴虐的那位又有何异?”
李世民扫了一眼立着的众将,皆沉默不语。他垂下眼眸从胸腔内吐出长长一口气,挥了挥手,“将鲁阿六提拿了来问话。”
不多时两名亲随押着扭头甩脸的鲁阿六进得屋内,还未待发问,他便已先囔起来。“某领着众弟兄随了你李二郎,本就是为了那一餐饱饭,一袭暖衣。提着脑袋上沙场,我等绝不会有个惧怕的,既拿了命与你换饱暖,如何又不见饱饭?某倒还在其次,却拿甚么话去与众弟兄交代?”
杜如晦止住将要暴跳的李二郎,淡淡一笑,“还有怨怼,一并说了罢。”
鲁阿六未等到料想中的怒骂暴喝,反倒一怔,他本也是个爽利人,既要他说,便干脆一横心,接着道:“某也不是那不开见识的,当今天子尚在民间抢粮,某与众弟兄不都是遭抢的良民,才迫得落草为寇。敢问又有哪军不强抢百姓?且今日入乡中,只取了近半数的粮米,亦不曾伤人,原也是为稍解杜先生的燃眉之急,比之抢绝百姓粮米的天子,不知好了几许。”
郎将们互相对望着,面上多露出了赞同之意,就连李世民也一时略微动容,暗道他虽是个粗人,这番话说得也不无道理,心下愈发的想要恕过他这一回。
“你曾亦是个遭抢的,如何不体谅遭抢之心。若今日遭劫的是你的乡邻,乃至于是你的父兄至亲家人,你可要与那掠夺之人搏命?且军有军规,岂容人儿戏!”杜如晦站起身,走到鲁阿六跟前,直逼着他的目光无处闪躲,末了他重重一叹,“祸事已然作下,既你是领头的,便不与其他人计较,只你少不得一顿军法,你若是个有担当的,待明日留守府来提人问责,你便去受了。你可服气?”
当下众将领皆皱着眉头不作声,腹议不断,他这话是无错,便是因着军法不轻饶他,倒罢了,依着军法在军中当众严惩过便揭过,怎的还要推他出去顶事,这般待人,怎服众?只恐闹将开来,军心尽失。立时便有几位郎将心中寒凉起来。
待众人散去,李世民越嚼着那味越觉得不妥,杜如晦关上屋门,返身向他道:“便借着这一桩,民心军心可尽收归。”
次日清早,早训未过,果然有人携来的唐国公的口信,命李世民杜如晦并副尉以上所有将领即刻往留守衙门,押犯事之人同往,不得有片刻滞留。
李世民向杜如晦投去一望,果真如他昨晚所料算的,幸早做过商榷,还不至于措手不及。
留守衙内,堂中坐着漫不经心的唐国公,一边偏座上的张长史似怒非怒,倒还带了几分得意。堂下一名里正领了几名汉子,正是昨日到军营讨要遭抢的米粮的民众中的几员,见鲁阿六被捆绑了推上堂来,皆怒睁了双目,直瞪着他。若不是有官家在场,恐是要立扑了上去。
张长史慢条斯理地自坐中站起来,绕过高案,踱步上前,也不知他与谁道:“怎的官中拨予的米粮仍不够吃么?何故要强抢民粮?”
杜如晦向上瞥了一眼,唐国公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势态,只装傻充愣地看着他们,竟一丝一毫未出他意料。于是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失职,分拨军粮时算数有误,少算了鲁阿六一队,以至一队二百余人实未分到粮。加之军中通禀不严,此事久未传达,导致失察,才令他带人扰了民。”
张长史未料到他会有这一番说辞,脸上的得意慢慢隐退,爬上了一层怀疑,他快步走向五花大绑的鲁阿六,厉声厉色地盘问了几句,却与杜如晦所言不差分毫。他那怀疑的神情中又加了一味失落,不甘心地向李世民问道:“依照军法,抢盗百姓,该如何处置?”
“笞刑三十。”李世民沉着脸道。
张长史转向唐国公,冷笑一声道:“某不才,便替民请命了。还请留守下令当众施行,以平民愤。”
唐国公心头一跳,暗说这张长史庸常,此时竟这般伶牙俐齿,这岂不是逼着他伸手打自己人,要教众人知晓他堂堂的唐国公护不住那些替他卖命的兵将。正踌躇不定时,张长史又发声催促。围观的百姓已聚拢在外面,里三层外三层,个个都睁着眼瞧他,唐国公只得一咬牙,“上刑!”
立时就有府兵上前,拉起鲁阿六,三两下剥去他的上衣,背朝外绑在十字形的圆木架上,一边行刑人正要举鞭往下抽第一鞭,张长史上前架住他的手,“莫要手软糊弄,众百姓都瞧着呢。”
“要打便打,哪里来这许多话!”鲁阿六瞪着眼睛,大吼一声,倒把张长史震得往后退了两步,一挥手,示意行刑。
穆清一早便觉今日外头动静大,宅子距留守府衙不远,她从坊内出来,一路听人说有官兵抢粮,正在衙内审着。她心下明了是所为何事,便随着街上的人群涌挤到府衙门前去瞧。
待她站定时,恰恰响起抽打向鲁阿六的第一鞭,带着呜呜的风声而来,在他的背部的皮肉上发出一声带着痛感的脆响。那鲁阿六是个硬朗的,楞是没吭一声,生生地受了。
她踮起脚尖,望向府衙内,围立着的郎将们面上都不好看,多少都带了些怒气。有的不忍看,干脆别转过头去,有的则不满地侧视着唐国公父子。一堆戎装的将领中,她轻易地就寻到了着了鸦青色窄身单袍的杜如晦,他面无表情,淡然地立在一边。
鞭子的脆响到了第十声时,穆清清晰地看到杜如晦向李世民递过一个眼色,李世民立刻走上前,截住将要落下的鞭子,大声道:“兵士犯事,身为统领,断无旁观的道理,余下的那些,便由我替他受了。”
众人尚未来得及哗然,杜如晦亦走上前淡淡地说道:“军粮算拨,失察下情,原是在下出的错,这笞刑理应同受,以儆效尤。”
郎将们惊诧万分,直直地望着这二人,俱忘了该说道些甚么。
张长史抚掌道:“极好,极好。此堪为表率。”且不待唐国公言语,便挥手命人上前行刑。
穆清被震得脑中一片空白,也未看到那鲁阿六是如何被放下的,满眼的只看到杜如晦的单袍被撕剥去一半,露出坚实的后背,旋即展开双臂被捆绑在高高的圆木架上。鞭子高高地扬起,两声脆响在府衙正院内响起,这一下狠狠地抽打在穆清心口,亦打在了唐国公的心上,他恨恨地咬住槽牙,向张长史投去狠毒的一眼,盘算着天子的批示哪一日会送抵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