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逃
车行了一阵,穆清坐到帘幔边,隔了帘幔问:“还有跟捎么?”
过了一会儿,阿达应道:“再无了。六郎为何要暗中跟着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且慢慢地赶你的车,咱们边走边说。”穆清挑开半边帘幔,看了看阿达的侧影,心想着他戎马多年,又跟随杜如晦忠心耿耿。杜如晦临行前特意留下他看顾自己,必是个可信可依的人。可是那原该让她依靠,在她身边替她遮挡灾祸的人,如今却不知她身陷泥沼。她渴盼着他能突然出现,躲在他身后,像在余杭那一晚一样,整个人埋进他那教人安定放心的温暖气息里,将风浪隔绝在外。
“七娘?”阿柳拿手肘轻轻碰了她几下,不觉已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她晃了晃头,迫着自己回到眼前该面对的事,有人能替自己遮风挡雨固然是好,只是她尚记得离开余杭时,暗下了决心,万不能成为他的负累,此时便不该生出逃离事外的念头。
“父亲要将我聘与杜淹作妾,此事已议定,恐就是这几日了。”穆清尽量将语调放得平稳,仍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阿达也是怔了许久,闷声问:“娘可有打算?”
昨晚万氏走了以后,起初她气恼父母亲,一时乱了心智,后半夜情绪平复,前后细一想,心中自是有算计的,且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快刀斩乱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如是反复了两次,努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拇指的指甲紧紧掐进食指指腹中,咬了咬后槽牙,下了决定,“原想着豁出脸面,去父亲面前明了志,可细想下,强辩只怕是无用了。今日六郎暗中跟捎,足表明父亲对我有着防备,我若装作一无所知,他防备得或还少些,便还有机会逃出生天,我若去他跟前表白一番,只能激得他防备更甚,我便只有坐以待毙了。”
“那么,娘今日并非是要去普法寺上香了?”阿达不紧不慢地继续赶着车,身形纹丝不动,甚至连车的速都没有任何变化,穆清自心底生出佩服,暗对自己说,如此看来,阿达果真是个稳重得力的,有他相助,胜算便大了许多。这般想着,悬吊着的心,才慢慢落回去一些。
“吴郡城中宵禁,夜里是跑不得了。明日一早,我推说要和英华一同去普法寺,只悄悄带几件紧要的东西,我们便往江都去。只是要尽力快,要在他们发现,寻人之前,出了吴郡地界。如此可能做到?”穆清问。
阿达略思忖了片刻,“尽全力一搏,或有八成把握。”
穆清胸腔内似有冷热两股潮在互撞着,搅得她的心不断一张一弛,好像有什么要自胸腔内冒出来。争持了一阵,终是软软地靠在车壁上,重重地喘出一口气。阿柳伸过手去,抓住她的手,只觉指尖一片冰凉,“咱们就这样走了,倘若杜监事要人不着,恼怒了,可如何是好?这边要如何交代?”阿柳慌张地问。
“该如何交代便如何交代。”穆清冷冷的说,“父亲擅于权衡利弊,明知我已与杜家二郎有婚约在先,精打细算下,觉得还是杜淹才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便要将我同货物一般送去,他既这般精明强干,家中走失个把人口,却是难不到他的,杜淹面前也能盘桓得开。”
阿达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十四的年纪,豆蔻年华的小娘,正是待字闺中后院嬉闹的好时光,眼前这个身形依然显着有些幼弱,眼神还带着娇怯的小娘,却已担负起自己的命运。他想到自己亦是差不多这个年纪离家闯荡,一时心里有些怜惜,“娘害怕么?”
穆清轻轻摇了摇头,继而笑了起来,“不怕,这不是还有你在吗。”说罢又向阿柳一笑,尽量让自己看来松弛一些。
阿达低声笑了起来,人又将明日的事仔细筹划了一遍,这才慢悠悠地回家去,各自暗中做着准备。午后院中寂寥,众人都在午睡避暑,万氏领了英华,悄无声息地进了穆清的东厢房。英华低着头,隐隐看见她脸上尤带着泪痕,眼睛红肿着。万氏话不多,开口说不到几个字声调就变了。穆清忙制了她,“庶母且克制些,一时心里难过哭肿了眼,教别人看了追问起来就不好了。”说着随手到了杯白菊凉茶,教她以手指蘸了茶水轻敷眼睛四周。
又另倒了一杯,拉过英华,自己用手指蘸了,轻轻按压她的眼眶,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英华你仔细听我说,你阿母狠下心要你走,是不想你在此处委屈着。你过得不快活,她也不会快活,你过得恣意了,她的心才安稳。你若舍不得她,便尽力争出份体面,好接她一同去了。你可明白?”
英华怔怔地看着她,抽了抽鼻,终于重重地点下了头,又向动作笨拙地向万氏行了个女儿家的礼。万氏眼圈一红,两挂泪便下来了。穆清心里也发着酸涩,想她们母女从此再见就难了,只得随她去宣泄。
好容易等她们缓过来,吩咐阿柳打来冷水,让两人净了面,匀了些脂粉在脸上遮盖泪痕。万氏从贴身的衣物内取出一串五铢钱币,和个金饼,都交在穆清手中,“我的体己都在这里了,英华还小,还劳烦你好生收着。她往后可就指着你这个阿姊了。”
夜间穆清看着阿柳收拾了所有的细软,仅仅是两样珠花头面,陆夫人逝去前给的素面金钗,和庾立的那对鸾鸟镯,那些衣裙披帔帛尽弃了,所幸那口放着她所有身家的大箱被杜如晦带去了江都。
七夕将近,夜间的风已微微带了丝凉意,穆清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闭眼将明日要发生的事在脑中一一过了一遍,又轻声与阿柳嘱咐了几句,定要稳住,万不能乱了阵脚,最后长出一口气,和阿柳两人在榻上和衣卧下,胡乱眯了一觉,天便透亮了。
早膳桌上,一如既往,陈氏和六郎夫妇先到了,六郎因昨日被穆清撞破跟梢一事,暗自心虚,不敢与穆清对视,言语间也是躲躲闪闪。一会儿万氏也领着英华进来,英华低着头,紧跟在万氏身后,郁郁寡欢。“英华这是怎么了?”陈氏皱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可是身不适?”
穆清的心一下提到了嗓眼,脑袋有些发蒙,英华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正想着要如何应答,万氏淡然开口道:“原是好好的,只是一早听说七娘要带她去普济寺领巧,又要置办些乞巧之物,人就蔫了。怎么说都不愿意呢。”
“过两日就是七姐诞了,英华如今的年纪,也该上些女儿家的规矩,这原是应该的。”顾黎进门时听到万氏说的话,点着头说,“七娘倒是想到我们前头了。”
好容易早膳过后,顾黎和六郎先行离去。穆清领着英华走到门口,阿达早已套好车候着。万氏怕英华伤心,露了破绽,并没有出门相送。英华走两步便停下回头张望,穆清紧紧捏着她的手,轻声在她耳边说:“既选择了往前走,就莫再回头。犹豫踌躇,不如不走。”英华果然不再回头,直直上了车,紧咬了嘴唇缩在车一角。
阿达不紧不慢地赶着车,在光福镇转了一圈,便驾着车往城外去。穆清挑起帘幔问:“阿达,可有异常?”
“娘放心,并无异常,等出了城,我们便可加快速。”阿达说话间,已到了城门口。守城人简单盘问了几句,也就放了行。阿达高高地扬起马鞭,在半空中甩过,马嘶鸣一声,快速驶过城门洞。一动不动的英华终于跪立起来,掀开车厢后壁的帘幔,看着城楼离自己越来越远,喃喃自语道:“我走了。”
出了城,马车在驿道上疾驰,阿柳两夜不曾好好睡,很快便和英华依在一处睡迷糊了。穆清睁着眼不敢睡,提着精神凝神听后面是否有追赶的动静。阿达回身道:“娘歇着罢,此时无人跟追,定是他们还未发现,我们可安心行一段,待傍晚时分,就该有人追来了。”
“照这般速,日落前我们能到哪里?”穆清问到。
“应能到毗陵郡。”
“父亲知我必会去投杜先生,定然会往江都追撵。倘若我们能晚他们一步到江都,他们追寻不得,自会归去。那时我们再入江都,便少了许多麻烦。”
“娘的意思,我们不要着急赶,反要在上盘桓上一两日再走?”阿达疑问。
“是要拖延,只是不能在这条驿道附近停留。他们往江都寻不到人,转头沿着驿道,一家家客栈排摸,很快便能找到我们。我们要离这条道稍远些躲藏一日。”
阿达暗说,这小娘好缜密的心思,虽说慌张,却丝毫不乱,与阿郎正是原设好的一双。“到了毗陵郡便往西绕行,我们在丹阳郡歇住一日,再绕道至江都,娘看可好?”阿达拟了线问到,心中却下了决心,若真有人追来,躲避不掉,他便是拼了自己一身,也要保着她到自家阿郎身边。这世上有些人原就该与另一些人相逢相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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