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澜匆匆赶到的时候长生老头儿刚好开了房门，我们尚来不及打个招呼便集体奔至了门口。
老头子出了一身汗，白胡子一抖一抖地，瞥了我们三个一眼，脾气颇差地道，“走走走，别在老头子我面前碍眼，你们一个两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今天一个高兴就把老头子叫过来救命，都不把自个儿的命当回事呢是吧。老头子年纪大咯，经不起你们这群毛娃娃这样折腾……”
少澜心里急切，已经越过长生老头儿进了房内。
我与这白胡子老头儿乃是从小便混熟了的，此刻听得他这般抱怨，便已知道少宸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于是也不急着进去了，讨好地给老头子递了帕子，又扶着他到院中坐下，再恭恭敬敬地给他沏了杯茶。
老头子端着架子斜了我一眼，凉凉道，“小丫头也不用急着来讨好老头子了。那小子的命虽是保住了，但一身修为却是全废了。”
我心中一紧，“全……废了？”
“恩。”老头子闲闲呷了口茶，“一丁点儿也不剩了。若不是这小子还有件紫绶仙衣傍身，这会儿早成了弱水河里的孤魂野鬼。”
紫绶仙衣。
我记得，那是在少宸即将历上神之劫时，师尊赐予他避劫用的。
没想到他仍随身穿着。
这个傻子。
长生老头儿喝了盏茶，精神略好了些，便想起还要来关心关心我了，“小丫头，你爹不是禁了你的足么，怎么，偷溜出来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身上的伤怎样了？”
不远处的祈墨君本是正提步要进屋去看看少宸的，听得此言，回过身来，扬眉看着长生老头儿。
我顾忌着祈墨君还在场，唯恐长生老头儿还要再扯些有的没的，只得笑着敷衍，“还……还好。”
南极长生老头儿在仙界研究了数十万年的医学，眼睛毒得很，眯起眼睛来扫了我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连带着之前在魔君彗嗔那儿受的伤，都瞒不过他。
老头子脾气不好，对我却是真切的关心，这会子白胡子一抖一抖的，我便知道他是要开口来教训我，于是赶紧朝他讪笑，“我我我……我先进去看看少宸。”
说着已是一溜烟地准备跑进房内，却不想门内奔出一物，与我撞到了一起。
我感到手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却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破了好大一块皮。
抬头想要去看清那撞我的是个什么东西，却又被吓了好大一跳。
这是一个连我也叫不出名字的小怪兽，大约只有我一半高，麋身龙尾，头上还有一角，颇为锋利，看来就是它刚刚撞了我。
本君自诩在仙界也算是岁数大的神仙了，场面也算是见得多了，可还真从没见过这样稀奇的一个小怪兽。
仔细打量，发现面前这小怪兽实在长得有趣得很，它的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虽说每部分都各有特点，可是综合起来一看，简直就是个九不像嘛。
元始天尊曾经有一坐骑，头脸像马、角像鹿、颈像骆驼、尾像驴，我和少宸曾经偷笑其为四不像，天界众仙也暗地里把这绰号叫开了，后来天尊将那坐骑赠与了凡间一个叫姜什么牙的，流言才又慢慢减少了。
今日一瞧面前这小怪兽，才觉得那四不像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小怪兽简直是就是个九不像嘛哈哈。
……等等等等，我怎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祈墨君走过来为我处理了手臂上的伤，我还兀自在冥思苦想，直到少澜匆匆又从屋内走出，我才恍然大悟。
“你你你你你……”我指着面前的这个小怪兽，一时都有些结巴了，“你是少宸？！”
面前这小怪兽斜睨了我一眼，像是十分不屑般的，将头转了过去。
我瞬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不是吧？！……少宸？麒麟？这是你的真身？……麒麟长这模样？！”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边的祈墨君，他微微皱了皱眉，面色却十分平静，我又掉头去看少澜，后者对我点了点头。
我：“……”
长生老头儿说少宸已丧失了所有修为，我却没料到，他连人形也不能维持了，落得要以真身示人的地步。
上一次他落得这样惨的境地，还是在历了上神之劫之后。像他们这种真身是兽形的种族我一向不太懂，传说是历劫之时要比一般仙人更为凶险，是以师尊才授了他紫绶仙衣，更在少宸历完劫被打回原形之后亲自带他去闭关。
上次少宸尚花了一百年时间才恢复人形，可那时他已飞升上神，一身修为也没有像如今一般尽皆损毁，这一次，只怕他是要一切再从头修炼了。
少宸与我不同。我虽则魂魄受了伤，修为也落得只有一般散仙的水平，然而我仙身不变，依旧还居上神之位；而少宸却是在弱水河底被毁了仙身，一身修为尽失，现下是要重新从最底层的仙位开始修起了。
我曾经十分好奇像少宸这种比丹穴山凤族还要人丁稀少的种族的真身会是什么模样，少宸也曾一直小气得不给我看，而如今他就以麒麟之身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心里却全无一丝满足好奇的喜悦，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仙界的仙家大多淡泊豁达，无欲无求，少宸此举真可谓前无古仙，后无来者了。
师尊若是知道少宸为了他做到这般地步，会是何种心情？
只可惜这个答案我们永远也没机会知道。
长生老头儿又在苍梧之渊照料了少宸一些时候，然而其实也没什么事好做，左右如今的少宸已是被打落回了原形，一身仙法也废了，长生老头儿也没法帮他把仙身重修回来，接下来都要靠他自己修行了。
但是老头子是什么身份，南极长生帝君！一般仙家见了面也是要尊称一声仙翁的，去南天求老头儿看病也不一定见得着老头儿的人影，就算请动了那排场也是大大的。而这一次被个冥界派来的跑腿唤来救命，还亲自出了南天就诊，以后在仙界还怎么混？
我心下了然，特特编排了一段医仙悬壶济世仙命为本的感人故事，托了几名仙家，排了一个好时候，在茶话会上绘声绘色地道出，为老头子在仙界又赢得了一番美名。
只是那之后前往南天求医的仙家络绎不绝，动不动就有不知名的小仙带着不知名的小病跑去南天求救命，将老头子恼得不胜其烦，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二天祈墨君前去临渊洞祭拜师尊，南极老头儿恰巧在这时候找上了我，重新替我仔细看了回病。
自从祈墨君给我服过太上老君的那枚定魂丹之后，我便觉得先前每月会发作的魂魄抽离之痛便好上了不少，这曾让我心存期冀，以为自己自此可以摆脱神魂耗尽的命运。
若说原先我还对自己的性命不是那么看重，那么我现下却是截然相反，我想要活下来，与祈墨君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长生老头儿收了针，长呼出一口气，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便见老头子白胡子一抖，开始啰嗦起来，“太清殿的道德老头儿果然还是有些本事的，只是忒也小气。我当初便对你爹爹说过，若能得一颗道德老头儿的定魂丹，你这条小命准能保住。你爹爹拉下脸去了，却空着手回来了……你说说，这丹药练出来本就是救命用的，守着那天君一脉那得到什么时候？他们中天的这帮神仙，个个迂腐讨厌，都是一帮老顽固……”
老头子性格直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兴起之时把中天一帮子老神仙都骂了个遍，我听他啰嗦了一堆也没说到重点上，正有些焦急，却不想他自己倒突然把话题又扯了回来，他冷不防地问我，“小丫头，你且说说，你服的这枚定魂丹，是谁给你去求了来的？”
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的，我直言道，“是三师兄。”
老头子一副我早就料到的表情，哼了一声，“算那小子还有些良心。”又拍了拍我的肩，“重华在世的时候也算是跟老头子我有些交情，你们苍梧之渊的七个娃娃也算是老头子看着长大的。你失踪的那些年，你的几个师兄也都找疯了，也还都算是有些情谊的。重华若是知道，也该觉得欣慰了。”
我怔怔不语，老头子又是一笑，“行了小丫头，别学凡人那一套整些什么多愁善感的，你一身仙法虽是救不回来了，可还有几万年好活呢，老头子可不想再被拖来救命咯。”
我曾以为仙界众仙大都独善其身，淡泊豁达，可今次从紫微垣中出来，见到了一些人，遇上了一些事，却令我大大改变了从前的看法，不知是不是当年的自己见识太过浅薄，亦或是根本从不留意身边的细节，而今次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回来，心态有了很大的转变，与凡界所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倒是有些异曲同工。
我心下感念，朝南极老头儿恭敬地行了一礼，“紫湮谢过爷爷。”
“嘿，小丫头还跟老头子客气。”南极老头儿拍了拍我的头，“自个儿好好照看自己，你身体无碍老头子也就算是对你爹爹有了交代。苍梧之渊这里忒也没趣，老头子不如回南天去弄弄药草，你也别送了，老头子这就准备走了。”
我执意送他。
我唤来少宸少澜，准备好好摆出排场恭送老头儿回去，正巧遇上祈墨君从临渊洞中回来，便拉来一起了。
老头子临走之时瞥了一眼我拉着祈墨君的手，意味深长地对祈墨君道，“你小子前些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头子现下可算是明白了。”又看了我一眼，“小丫头长大了，以后若是有麻烦，来找老头子帮忙就是。”说完径自离去了，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