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清殿中一路出来,祈墨君都颇为沉默。我不时抬眼瞧他,他却恍若未觉,只顾一味低头沉思。待得步出太清殿大门,我思忖半响,终是打定主意硬下心来准备告辞,冷不丁地耳边突然想起他的声音,“你可知当年是谁伤了你?”
我一愣,慢慢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祈墨君闻言皱了皱眉,颇有些不满,“你是上神之位,寻常魔族如何能伤得了你?必是身份地位非同一般之魔,你仙法不俗,该是有一场恶战,这等重大之事,你怎会忘?”
我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袖——这是自小便有的习惯,低头转开了眼,尽量将声音放平,道,“那时刚历过天劫,将将升了上神之位,身上伤还没有好全……”其实是已去了大半条命,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养伤。
祈墨君怔了一下,“你那时刚过了天劫么?”
我虽早已猜到他必不会留意此等小事,但也不免心中一涩,“恩,魔族大举进攻之时,我不知你们都已出门迎战,只记得外面杀伐之声震耳欲聋,我身边无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待起身,便见眼前一人黑衣蒙面,之后发生何事,我便全无印象了。”
祈墨君眉头紧皱,“那你可还记得,当时重华殿内的结界尚且完好么?”
苍梧之渊是师尊避世之所,重华殿更是由师尊神体结界相护,只要师尊尚在,结界便牢不可破,任魔族如何处心积虑百般谋划,也不能踏入殿内分毫。后来师尊与魔尊煌煞同归于尽,结界便也瞬间消失无踪。祈墨君此问,意在探知魔族是否已能隐匿踪迹,悄然进入重华殿内,亦或是我方之中,存在内鬼。
我从未去深思过这个问题,此时听他问起,不由觉得悚然一惊,后背冷汗淋淋,“我不曾感应到结界有所波动。”
祈墨君面色也转严肃,“你可确定?”
“确定。”我斩钉截铁地道,“虽然那时身受重伤,但是结界与师尊神体相连,我又身在殿内,若是结界已破,那必是师尊已然仙逝,整个苍梧之渊都要有所波动,我必然能够有所察觉。而那时结界分毫不动,殿外杀伐声响,应是开战后不久。”
说到此处,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
若是果真如此,那黑衣蒙面之人到底是谁?如何进的殿内?又为何要对我下手?目的何在?
我只觉得这一切纷繁复杂,理不出一丝头绪,蓦然想到一个很久之前被我所遗忘的问题,“三师兄,我一直有一点不明。魔族此前毫无征兆,为何会突然大举进攻苍梧之渊?”
祈墨君摇了摇头,“我亦不知。但是……”他顿了顿,慢慢地接了下去,“我听闻魔尊煌煞在洪荒时期天魔大战中便被师尊以昊天塔封印,但他是如何、又是何时、破的封印出了塔,却是不知。”
“这么说是来寻仇?”我想了想,又不太确定,“可是自洪荒大战过后,天魔两界各安其居,数十万年来相安无事,魔尊煌煞若要寻仇,因他一己之私,如何说动现任魔君派兵助他?”
祈墨君听我提起现任魔君彗嗔,不觉面带霜色,冷冷一笑,“就凭他?可调不动魔族大军。”
我惊讶于他的反应——他与魔君慕嗔在三千年前苍梧九嶷山上有过一战,听说是那魔君慕嗔使了诈,才害得他受了重伤,跌落九嶷山底——可依着他的性子,慕嗔既然是如此小人,他根本不屑于与此等人多做计较。可他现在这样语气,莫不是之后还发生过什么。
我抬眼看他,他毫不避我,坦然与我相视,我不觉有些气馁,知他必是不肯多说这些私事,只得作罢,转而问他,“我听说魔君一向是由魔族蚩尤血脉的传人继承,慕嗔虽然听说年纪不大,可是身手却是不错……”我觑着祈墨君的神色,突然有所顿悟,“难道魔君在魔界不掌实权?”
“总算是开了窍。”祈墨君凉凉地瞥了我一眼,我虚心向他讨好一笑,总算换回他一丝笑意,“魔界虽说设立魔君,但是实际掌权的,却是长老会。”
“长老会?”我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听说,凤族也有一个长老会……哎哟,你怎么打我?”
祈墨君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你从前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对三界之事毫不关心么?”
我嘴硬地争辩,“当然是不及你了解得多。”突然想到他要娶的可不就是那凤族的长公主么,自然是要深入了解的,心下一酸,不由得闭了嘴。
祈墨君倒似没有多过在意,“魔界历经数十万年,人才辈出,但因着洪荒时期魔神蚩尤向九黎苗军借兵,才得以与天界抗衡,至此之后,便分设魔君与长老会,分别代表蚩尤血脉与九黎,后渐渐演变,长老会不断有魔界位高权重之人参入,声势浩大,渐渐掌握实权,与魔君意见相符便也罢了,但意见相左时,便麻烦重重。”
我慢慢听出了些苗头,“所以魔尊煌煞找上慕嗔,是想借他手中之力复仇,而慕嗔也正好想借煌煞之力树立自己的威名,好削弱长老会?”
这……真是蛋疼啊。
长老会目前声势浩大,自然是想养精蓄锐,夺下魔君手中大权,怎会想要进攻天界?而魔君慕嗔为树威名,顾忌不了太多,就这样上了煌煞的贼船,与他一起来打苍梧之渊了。
这小子,太嫩了吧……
贸然相信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煌煞不说,又贸然出兵进攻天界,这小子真是比我还蠢啊……
我摇头叹息:我苍梧之渊好端端的避世万年,没想到却当了这一回炮灰,成了魔界内战的牺牲品……不对,魔尊煌煞早晚要找师尊复仇,但,我受的这伤是算怎么一回事,有谁特意要找到我的头上来?也不对,我平日里也没惹上谁,难道真是命中注定炮灰一场?
我欲哭无泪,表情颇为纠结。
难道说这就是魔界与天界的区别么。
魔界魔族生性好强,追逐名利权势,而天界仙家大多淡泊名利,于死生一事也看得极淡,但若就因此盖棺定论地说天界比魔界好,其实也不尽然。
天界仙家总是太过漠然,没了心中在意之事,生活不免也索然无味。而魔界虽说追名逐利,可也极重感情,往往爱恨情仇,极为鲜明。
而夹在天魔两界之中的凡间,却是恰到好处,无怪乎数十万年来,无论天魔两界,总有仙家或是魔族,不惜违逆族规,也要一心想做凡人。
我思绪飘得远了一些,不免又有些唏嘘,但还没等我开口感慨,身侧祈墨君已开了口,“我现下要前往丹穴山,你要与我同去么?”
我嘴角抽了抽,“不了,三师兄走好。”
祈墨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怎么办,我放心不下你。”
我愣了愣,刚要开口,便听得他下一句近似于无赖的话,“所以未免我担心,你只好跟着我走了。”
我觉得我真是个不容易的神仙。
活了这样一大把年纪了,非但没惹上过半点桃花,现下还要被心上人拖着去见他的心上人。
那场面,我光想想就觉得揪心。
一路上我拼命向祈墨君表达着其实我是很忙的没有空跟着他到处串门也没有兴趣去见见他的心上人,被无视;于是我又拼命向他例数我的种种恶迹以表明他要是带我去亲家串门纯属是丢脸,又被无视;接着我又拼命向他诉说他这样带着一个年龄身份相貌都合适的女神仙在天界到处乱晃是要被人误会的啊误会了可就不好了啊云云,也被无视……
最后我泄气了,“三师兄,其实你不必这样。”
他走在前面,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我颓然道,“虽然我如今仙法是大退了,可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三师兄不必挂怀,我自能好好照顾自己。”
“我没什么可挂怀的。”他终于淡淡开了口,“你若是以为我是在为三千年前没能护住你而自责,那是你想多了。”
我:“……”
我:“师兄,还是请你挂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