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成光南部,沱县。
广仁二十六年四月,成光之南妖精为乱,啸集江浦,结聚山林。及至年中,叛势已蔓延至沱流下游,兵锋北指,成府日危。当年五月,平、安两府的部分团军分三批开入成光,协翼成府施行诛剿。期间,叛兵被斩者殆万,诛无噍类,沱满流尸,几为所塞。被安王所俘之叛将,双瞳皆穿以铁钩,悬眶于梁,天余方毙,谓之“挂双灯”。
“老五,过分了啊。”
在击败叛军的当天傍晚,丹渊穿着黑色的军服,高高地站在黄昏中的悬崖上。在他的脚下,成片哭喊声接连传来。伴随着每一声“斩”字,哭声便减弱几分,不知喊了多少声,那渐渐微弱的哭声终于完全堙灭了下去。
阵阵寒风吹过山岭,山麓之上一片殷红。
在凄苦的沉寂中,丹渊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丹演。
“下次行刑,须像这样按律行事,再不能胡作非为了。”丹渊冷声道,“要不是我来得及时,还不知道你要再干出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来。”
“胡作非为?伤天害理?你说我?”穿着同样黑色的军服,丹演站在丹渊的身后,面容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调皮微笑,“三哥,我们可是奉了大姐的密旨入成戡乱,如不能灭清剿尽,不能撤返的。”
“我没说要你给他们留活路,只是你前几天的做法太残酷了。”丹渊说道。
“啊,你是说‘挂双灯’?那不是本家对付贼人的老法子么。”
“是啊,可我本家现在早就不用了。”
叹了口气后,丹渊握着佩剑转过身来,抬手抚了抚妹妹的肩膀:“当前的世道不比往日,滥施酷虐可是会引火烧身的,就拿昨天的事来说,若要是让南章、忠王或是人类知道了……”
“知道便知道了!”丹演笑着说道,“三哥,自从宗文乡就刑,忠顺右家消停了不少,就连南章也不怎么活动了。现在家里家外,谁还敢给咱们脸色看?至于你说什么旁人的看法,我也懒得去管,谁要是敢乱传闲话出去,那就是跟自己的福算过不去。你还别可怜这些个,谁叫他们没摊上条好命,注定要当几十年的霜虫。现在令他们安生过些时日,那都是长公主的恩德。”
天边的昏月下,血腥气在山岭中此起彼伏着。伴随着夕阳的逝去,兄妹二人的影子在黑夜和夕阳的交界处渐渐模糊。
“三哥,我有一个预感。”看到哥哥没有说话,丹演笑着往前凑了两步。夕阳的余晖中,她的一双吊梢眼闪烁着兴奋的目光,“乐园的时代就要到了。历代帝王寄予厚望的郁金香计划,一定会在我们的手中实现。”
“郁金香计划……”丹渊冷冷地看着丹演的瞳孔,“都什么年头了,你还把这些旧黄历拿出来说事儿。”
“什么叫旧黄历?这可是列圣的皇意!”
“但不是姐姐的皇意。”说着,丹渊从怀里掏出了烟来,轻轻按开了打火机,点着了烟头。
“老五,我劝你凡事还是要娄着点。我们当前和人类是和平共存的状态,这一点在一百年内都不会改变。况且当年姐姐带着我们进入人世,本意不在他们的地盘。”
“我可不这么看。进入人世,我看更像是郁金香计划的序曲。”
说罢,丹演转过身去,笑着看了看丹渊:“三哥,如果让人类知道当年的真相,他们恐怕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们的。与其等人下手,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站在黑夜笼罩的悬崖上,丹演朝着城市的方向望去,好似一个躲在野林中窥探着原始人篝火的野兽。深垂的山阙外,五彩缤纷的都市在夜色中莹莹发亮,炫耀着人类在自然世界中的优越感。
看着丹演的面容,丹渊叼着烟卷,不禁笑了笑:“瞧瞧瞧,我就提了一句,就牵出你这么多的话来。下次当着外人,你可不许信口胡说了。搞不好,还要把你三哥也牵扯进去。”
“三哥!”
就在二人闲聊时,丹烛小跑着从他们身后跑来。见此,丹渊和丹演不约而同地止住了嘴。
“啊,老四。”见此,丹渊笑着将一口都没抽的烟头丢到了地上,抬脚踩了踩,“都处理干净了吧?”
“干净了、干净了。”待来到丹渊的面前,丹烛插着腰点了点头,“一百多人,外加三代亲族,都在江底睡着呢。”
“那就好。”丹渊笑道,“既然没什么事儿了,我和小演就回酒店了。等明天和大姐开了视频会,我们俩也要各回各家了。”
丹烛听了,急忙摆手:“诶别啊!这次这件事,三哥和五妹给成光帮了这么大的忙,我可还没工夫答谢你们俩呢。这样啊!废话不说了,明天开完了会,我们去南边的成府别业里好好庆祝一下,算是庆功会。”
“绍臣也会去么?”丹演扭头问道。
看着五妹有些着急的模样,丹烛与丹渊对视了一番,随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来。
“笑什么笑!”丹演气得直跺脚,“我就是随便一问,我和成王府的将领都不熟……我只认识汪绍臣……我、我就是随便一问!”
看着丹演这副模样,她的两个哥哥笑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我让绍臣也来。”丹烛忍着笑对丹演说道,“不过现在他人在郁宫呢,能不能准点,那到可就难说了。”
丹渊:“绍臣去大姐那里了?和这次叛乱的事有关?”
“完全没关系。”丹烛笑道,“是为下半年长公主南巡成光做筹备工作,三哥放心吧。”
丹渊:“我还以为筹备工作都是宫里派人到当地做指导。”
丹烛听了,往悬崖下面看了看:“成光最近情况特殊嘛,出了这么件恼火事,总归不便麻烦钦差实地亲临的。”
丹渊:“所以说,大姐不会关于叛乱的事垂询绍臣?”
丹烛:“这件事绍臣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能有什么垂询的?”
上京,郁宫内皇城。
昏黄的灯光下,长公主坐在书房中的办公桌前,信手翻看着经文。在她的面前,一尊奶白色的头骨安放在台灯下,嶙峋的骨骼在光下泛着柔光。
在远处的钢琴前,姚俦一边看着琴谱,一边生疏地按动着琴键。伴随着窗外吹入的淡淡花香,她一边弹奏着,一边时不时抬眼望一下长公主,有些紧张的样子。偌大的书房中,磕磕绊绊的琴声回响在每一个角落里。
“俦儿。”
就在姚俦弹到一半的时候,长公主忽地笑了笑,转头看了眼她:“你总是看我做什么?”
“没……我是害怕弹得不好,打扰殿下看书。”听了这话,姚俦连忙回答道。
看着姚俦怯生生的模样,长公主笑着摘下了眼镜,起身走到了钢琴边。拿着热乎乎的牛奶杯,她翻看了一下满是笔迹的、皱皱巴巴的琴谱,转而放下了杯子,坐到了姚俦的身边。
“这首《梁祝》不是很复杂,不过有几个点需要注意一下。”说着,长公主双手抚在了琴键上,“在c+这一段,来咪的咪只有四分之一拍,手指不要停留时间太长。来,我们再弹一遍。”
“咚、咚。”
正在此时,两响敲门声从书房外传来。听此,姚俦正要起身,却被长公主拉住了袖子。
“请进。”
淡淡地说了一句后,长公主抚着琴键,轻柔地弹奏了起来。在灵动的琴声中,汪绍臣穿着黑色的朝服,轻轻推开了门。待走到书房的内门旁,他左右探了探头。一见到长公主正投入地弹奏着,他不无尴尬地看了眼姚俦,随即笔直地站在了原地。
月色幽红,郁金香的芬芳暗暗从花苑飘入了书房。习习凉风翻动着桌面上的经文,不时将几页黄卷拂过头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几分钟后,伴随着琴声的渐渐停息,长公主长出了口气,笑着抬起头来,看了看站在门外的汪绍臣。
“这么晚了,有事要汇报?”
“是。”汪绍臣立马回过了神来,“关于叛贼的问题,成南有消息过来了。”
“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平王一至,效果确实明显。”汪绍臣说道,“沱部贼将百余名现已伏诛,其三代亲族均已夷灭。”
“那就好,看来我今天能睡个好觉了。”说着,长公主站起了身来。在穿上了姚俦披过来的披巾后,她转身走到了轩窗旁。
看着天上淡红色的月光,长公主沉默了一阵,转而看了看汪绍臣,笑着歪了一下头,“怎么了?还有话说?”
“是。”汪绍臣犹豫地答道,“沱北一带之贼将,是由安部所降,听闻在处置过程中,有以古法行事的消息,不知确否。”
“古法?你是说……”
“烹、浸、剖等,无所不用其极。”待到姚俦走出了书房,汪绍臣低声回答道,“据说……好像还用了平府旧日的‘挂双灯’。”
“听起来像是小演的手法。”长公主眼帘低垂,点了点头。
“安王还是这个样子。”汪绍臣笑道,“上次臣和安殿约会的时候,眼睁睁看她拐走了两个在地铁里公放的人,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长公主什么也没说,只是望了望窗外的亭子。在郁金香包围的宫室内,她挽着身上的羊毛披巾,白皙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和小演一起约会,你是不是后悔了?”长公主倚靠着窗台问道。
“没有。”汪绍臣回答的声音不大,但却很沉稳,“臣只是害怕,安王的举动总有一天会引起人类的注意。现在伪章还盘踞在南天一隅,忠顺等王也在私下串通,要是这些消息为他们所利用,恐怕人类那边的舆情会对我凉廷不利。”
长公主听了,没说什么,只是依旧远望着月下的凉亭。
“表哥,你知道‘文字74号密谕’么?”她冷不丁地说道。
一听这话,汪绍臣的肩膀微微一颤,但语气依旧沉稳:“您是说文宗朝的郁金香上谕?”
“听说就是在那座小亭子里密发的。”长公主指了指那座窗外的亭子。
“关于该谕,臣从来只当是市井流言。”汪绍臣道,“我劝殿下也不要轻信这些谣言。文宗皇帝仁德明睿,不是那种心怀不轨之人。”
“祖宗虽然心怀觊觎,但始终没有完成自己的修为。我虽无意于天下,但当前的形势,已经不由得我不为将来打算了。”说着,长公主转身回到了书桌前。在抬手摸了摸头骨后,她朝汪绍臣莞尔一笑。灯光下,骷髅倒影在长公主的双眼中,散发着温和的光泽。
“白王投生,红尘将灭,虽说这对丹家没什么好处,但这至少说明死亡并不是斗争的终结。总有一天,我将会回到你们的身边,去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淡然的花香中,她微笑着沉吟了许久,而后看了看汪绍臣。
“不要为我悲伤,待到黎明时分,我将会亲手为你们开启乐园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