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碎叶(1 / 1)

和旨是我的保护界。

这一点,在我从冷透的澡水中醒来,耳听和旨一边轻轻敲门,一边在浴室外叫我“乘舟”时尤为明显。他不是人类,没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不会像阿丁那样,不顾我的不愿意把我推给陌生人。和旨不会,永远不会。他只会在我呼唤他时第一时间出现,然后不需要一句解释便把我带走。他只执行我的指令,不打折,也不问为什么。

但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

自被阿丁推出,我就一直找不回自己。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建立起来的安全感,也在那一刻被打破。她做出推的那个动作,于她只是推,并无恶意。但在我,却是碎成一片片漂浮在那域没有重力的空间,怎么都拢不回来。

我妄图用洗澡水粘合,结果却是,在氤氲的蒸气中我解离了。

我确信我没有睡着,但直到和旨在门外叫我,泡澡直至澡水变凉的那一段记忆没有了。我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也许被落在失重的那域空间收拢碎片,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之后我就不肯放和旨走,哪怕他说去拿毛巾帮我擦头发——我不敢用干体机,我怕它把我的灵魂吸走,它才刚被和旨叫回来,不堪一点点刺激。于是和旨一直握着我的手,像牵着生病烧糊涂的小朋友,不离不弃。

我说:“我想把你偷走。”

和旨就笑,腾出一只手来摸我的头,说:“我本来就是你的。”

可我还是不放心,害怕他被别人偷走,就像他原本就不属于我,未来也可能又不属于我。

和旨说不会,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乘舟是我的最后一个主人,如果我离开你,就只能是被销毁,但那会在你死了以后。”

最后那句他跟得很紧,仿佛知道说慢了我会不安。

他给我擦头发,用一只手,因为另一只被我牵着。我用双手抓他的手,只愿头发永远也擦不干。但他说头发太长分岔了的时候,我也跟着说太长了。

于是他帮我剪头发。

因为我不肯用干体机,这次剪发便格外复古。他找了件套头圆衫给我,像我那个时代一样,把脖子那里收紧,一点点剪。那时候我的知觉才渐次回来,我感觉到他的手指,他手指的温度,和它们移动时带起的骚痒和酥麻。然而我一动不动,像课堂上最乖的小学生。

阿丁是第二天下午来的。

她好像哭过,眼睛又红又肿,头发也不像往常那样整齐光洁。“对不起。”一来她就这么说,一连说了好多次。“我只是想帮你,十医生说可以用现实的人填补你的空虚。对不起。”

阿丁的道歉让我很惶恐。

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自认比她的责任大。

因为,我知道阿丁的善良,从我被唤醒第一眼看到她,阿丁始终是对我最好、与我最亲近的人。虽然引导和照顾我只是她的工作,但善良却是份外的。尤其她还乐观、热情,一如夏天和海棠花。她的生机是最初让我沉下来并开始接受这个世界的东西。阿丁也许不知道,但对我而言,她这个人本身,远比她领我看的婴所、极乐等等东西的意义都更大。

何况,阿丁只是用她所能想到的标准方式帮我,错不在她,在我不够标准。

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很难相处,常害得别人谨小慎微。阿丁只不过是又一个受害者。所以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怪过阿丁,我只是担心她,担心她被我连累,心里累积负能量。

阿丁始终不相信我不怪她,而我贫于解释,只好对着她笑。我的笑并不好看,但笑这个动作,是哪怕跨越时代也能被人类看懂的友好符号。不管是从女人肚子,还是人工子宫里出生的人类,都能明白。我庆幸这一点。这是我少数还能掌握的人类技能。

那一周我都没有出门,直到周末的御风比赛。

票是一早就买好的,但那天还是出了插曲。原因是赛务方拒绝为机仆提供服务,可票确确实实是他们同意订的。赛方的解释是,机仆代主人订票的事常有,但他们没料到真的会有机仆来观赛。

这个说法我不能接受,如阿丁上次所说,订票的时候,观赛人的身份信息后台就已经知道,所以才有客服精准叫出客人名字,提供一对一个性化服务的条件。所以既然订票的时候接受了和旨的机仆身份,又怎能在观赛的时候拒绝为他服务呢?

我那天的态度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强硬,赛方不敢得罪我这个“过去的人”,只好把我请到贵宾室协商。那屋子布置得如夏夜银河一样怡人,但我只是气鼓鼓坐着,无论如何不能妥协。

由是我知道:和旨不仅是我的保护界,还是我的底线。

最后赛方带来一个人,是阿丁叫做“十医生”的那个同事,也即在桃源吓到我魂飞魄散的那个会读心的心理医生。

“碎叶。”他一进来就说这个词。

我不明白。

他解释说:“碎叶,是诗人李白的出生地,李白的诗是你名字的由来。而在经过桃源那夜之后,你感觉自己灵魂破碎,大概刚好可用‘碎叶’形容。”

我听到他这样牵强附会,觉得这个人难以理喻。

而他马上读到我的想法,抱歉——但并不真的觉得抱歉地伪笑道:“对不起,我古文学得不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时至今日,他是新世界最让我不耐烦的人。

他知道,可还是不轻不重地说:“让我研究你,报酬是我会帮你。”

“研究我?”

“嗯,我是心理医生,专攻‘过去的人’的心理状态。”

“那你挺失败的。”我听到自己的攻击性前所未有的大。

“还好。”他大言不惭,近乎厚颜无耻,“作为心理医生,哪怕是失败的,也不想错过你这样一个研究对象,尤其当他的课题是‘父母家庭与人格养成’。”

我本该拒绝,但耳际他那句“会帮你”突然再度浮响,终于按下坚拒之词,转而向他确认:“你会帮我?”

“是。”他点头,之后眸光一闪,极精明补充:“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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