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容与微微颔首,眉目间一片清冷,淡淡地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霍玉殊没料到自己这样一番话竟然得到的是这种反应,忍不住挑眉轻嗤,“你觉得没甚么?”
细看片刻,见霍容与神色毫无变化,霍玉殊晓得他是真的不在乎,于是勾唇一笑,说道:“你可知短短时日内,你的恶名已经传了出去么?”
“恶名?怕是已传十几年了罢。”霍容与折扇轻敲掌心,情绪却依然如故,平静毫无波动,“自我幼时起,便已如此了。”
秦楚青初时忍俊不禁。细细一想,又觉得有些心酸。
霍容与和继母一直不合,很小就从军去了北疆。挣下赫赫战功的同时,也扯上了‘铁腕冷血’的名声。
这么多年来,敬畏他者甚众。诋毁之人,亦是极多。
敬王府的太妃虽不太出门,但听楚太太偶尔提及几句,好似有关霍容与的消息大都是太妃所讲。
于是,霍容与那些‘名声’为何那么响亮,确实值得费思量。
看了看霍容与那平静的模样,秦楚青终究按捺不住,问霍玉殊道:“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听霍玉殊话里话外的意思,好似这一次与亲事还有敬王府的太妃有关系。
霍玉殊见是秦楚青问出口,沉吟片刻,叹一口气,说道:“听说这次外面已经开始传出流言,说太妃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全是由于霍容与逼迫,不得不点头肯了。又说你——”
他转向秦楚青,“又说你为人娇娆妖媚,惑得旁人为你拼死拼活。往后进了王府当了家,少不得要扰得家门不宁。”
虽然很多话霍玉殊没有说出口,但秦楚青稍一细想,便也明白。
霍容与自幼便同苏晚华不和。
如今霍容与的婚事全凭自己的心意做主,苏晚华非但没有反对,反而极其爽快地答应了。
在外人看来,着实相当蹊跷。很多人都心生疑惑。就连当时‘谈成’亲事的秦立语,回到伯府后也是奇怪了很久。
关于秦楚青的传言就也罢了。但是有关霍容与的那几句,当真是直接戳到了点子上,将大家的‘疑惑’给揭秘,由不得旁人不信。
只是这流言想来还未传出多久,霍玉殊一发现便与他们说了。不然的话,也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虽然霍容与不将这些事情搁在心上。但她会留意到。
霍玉殊见她明白过来,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往后当心点。凡事总要抢占个先机才好。”
这就是提醒秦楚青想法子在那流言传开之前先下手为强。
流言虽不可怕,却也要防着。
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伤不了根基,也是很让人无可奈何。
秦楚青正要应声,霍容与已然在旁沉沉地道:“雕虫小技,无足挂齿。不过逞些口舌之利罢了。不必在意。”说罢,抬眸看了霍玉殊一眼,“而且,这不是你该管的。”
霍玉殊闻言,有些恼了,哼道:“你不当回事儿,那是你的事情。可这事儿牵连到阿青,我却不能不理会!”
霍容与的眸色渐渐冷了起来。折扇敲击之声越发缓慢,却次次发沉,仿若击在人心。
眼看俩人都生了气又要吵起来,秦楚青忙朝霍容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今儿是霍玉殊生辰,姑且让一让罢。
霍容与手中一滞,慢慢调转视线,别开了眼。
霍玉殊扭头细瞧,恰好看到秦楚青搁在霍容与身上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不由抿了抿唇,轻嗤了声。
霍容与见他眉目间有化不开的愁郁,知晓他还是担忧秦楚青,思量了下,与他说道:“声名如何,我早已不在意。”又问:“且不说我。单你被世人诟病,何曾见你出来辩驳过?”
霍玉殊斜睨着他,哼道:“以你我的身份,无论做何事,谁人敢置喙半句?”
“这便是了。不过,阿青既是我的妻,难道就任由旁人欺侮?”
霍容与探指轻叩折扇玉骨,唇畔的笑意泛着冷冽的杀气,“本王倒要看看,谁敢动她分毫!”
铿锵之音,字字如金石,挟着阵阵怒意,回荡在这殿堂之内。
霍玉殊眸光微闪,忙垂下眼帘,掩去思绪。
秦楚青被那气势磅礴的‘我的妻’三字给震到了。半天后缓过神来,细想二人谈话,不由一愣。
她一直知晓敬王府的太妃苏晚华与这兄弟俩不睦。但没想到,他们俩竟是对那苏晚华怀有恨意。
虽有心想问,又怕此时不合时宜。踌躇过后,只能沉默。
“怎么?怕问出口会搅了我的生辰?”突然,旁边传来霍玉殊一声轻嗤。
秦楚青讪讪笑了下。
霍玉殊扶了椅子坐下,思量片刻,道:“你是否知晓,王爷为何多年与她不和?”
见秦楚青抿唇不答,霍玉殊接着说道:“当年她‘凭借自己的力量’嫁入敬王府,你已晓得了罢?那你可知,王爷为何硬要将霍玉鸣那个臭小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不让他回京与他生母团聚?还有……”
他抬指,朝着敬王府的方向遥遥一指,“你当敬王府内护卫重重,只是为了防着外面的人去暗算王爷?”
秦楚青有些不敢置信,讷讷道:“难不成……”
竟然也在防着家中的苏晚华?
霍玉殊摇头轻叹道:“其中种种,无法细细与你表述。不过,你只晓得那女人极其恶毒便罢了。若不是王爷心善,恐霍玉鸣年幼无母故而留下她一条性命,那女人,早就不该在这世上了!”
霍容与虽和苏晚华不和,但很疼爱霍玉鸣这个弟弟。霍玉鸣虽然很怕霍容与,却也十分敬重他。
同父异母的兄弟俩,感情很好。
秦楚青听了这话,很是震惊。扭头去看霍容与,就见他神色愈发冷冽起来,双眸里闪着暗光,隐含肃杀。
他甚少在她面前露出杀意。即便有身上沾染的煞气,些微的那点儿她根本就忽略不计了。
这般能让她明显感受到的外露情绪,说明他已是怒极。
在听了霍玉殊提及的旧事之后。
秦楚青忙过去握了下他的手。感受到他微颤的指尖慢慢平定下了,方才松开。
霍玉殊静静看着他们,在秦楚青将要回过头来之前,快速地别开了眼。
“万事都有解决之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哪就需要你们这般操心了?见招拆招便是。”秦楚青努力扬起个笑容,转而对霍玉殊说道:“今儿不是你生辰么?我们专程来给你祝贺,你倒是说起旁的事情来了。”
说着,忙把手中早已备好的卷轴递了过去,“选得仓促,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霍玉殊眯着眼瞧了瞧手中之物,又向霍容与拿着的卷轴看了一眼,顿时神色一冷,道:“你俩一起选的?”随手将其丢弃一旁,哼道:“我不要。”
卷轴在旁边的桌上往前转了几圈,入了霍容与的视野。
他先前刚刚被秦楚青的那一握平复了下心情。看到此物,方才恍然回神。
想到刚才隐约听到的霍玉殊的那个问话,霍容与正欲开口回答“并非一起”,就见秦楚青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讲出来。
虽不知因了甚么缘故,但秦楚青想要他做的,霍容与素来不问缘由便依样照做。当即将先前的打算收回,只是起身将两个卷轴一并握在手里,缓步前行,搁到霍玉殊身边的案几上。
秦楚青暗松了口气。
她算是看出来了。霍玉殊那家伙就是个别扭性子。口不对心。
说是不愿意要两个人一同选的。但,他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霍容与真的说出来这两物不是他们共同挑选出来的,而是碰巧心有灵犀都做了这样的决定,怕是霍玉殊怒极之下能把那两个东西给当场焚了。
先前她看到霍容与也拿了这么个东西过来,也是纳罕,没料到两人竟然如此默契。
只不过这默契到了霍玉殊眼里……
嗯。是个什么情形,就不是她能想象得到的了。
于是秦楚青理所当然地扯谎:“虽不是一起买的,但是一早商议好了,然后才各买各的。”
“当真。”秦楚青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如若不然,哪能那么巧。”
霍玉殊盯着她瞧了半晌,最终轻轻一笑,说了句“也是”,信手拿了个打开来。
秦楚青见他拿着的是霍容与买的那个,稍稍过去看了眼。
……太好了。是一幅画。
故而继续一本正经扯谎:“我们说好了一人买字一人买画。也省得买重。”
霍容与买的画,与秦楚青买的字,恰好都是霍玉殊当年那个时期的名家所做。也是霍玉殊那国之人。
霍玉殊将一张字一张画摊在桌上,盯着瞧了好久。
待到看明白这两物其中的关窍所在,他便知晓秦楚青和霍容与两人虽口上未说,但心里到底是在想着他的。就连买字画,都是刻意挑选过。
他心下微动,口中却是冷哼一声,“不过尔尔。”
又唤了林公公来,道:“随意收着吧。”
林公公是皇上身边得力的人。等闲小事,哪需要他亲自去做?
一看东西是让自个儿去放,林公公心里有了数。拿着东西出了屋,关门的时候朝屋里头看了几眼,恰好瞧见陛下唇角那抹一闪而逝的笑意。
林公公愈发明白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之物好生收起。
霍玉殊直接命人将午膳摆在了御花园处。三人在屋里坐了片刻,便去了那儿。
霍玉殊却没让人分置三份桌椅,而是让人搁了个大桌子在正中央,三人分坐三个位置。
待到饭菜上来,霍玉殊将所有人尽数屏退。又让林公公、小文子等几个衷心之人守在院子边。
林公公瞧着皇帝陛下这意思显然是要和敬王爷、秦姑娘同桌而食,心下大惊,哪还敢大意?当即挨个吩咐过,好生守着。他自己又候在离得较近的一处,也好随时留意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霍玉殊先前只说了今日摆宴,却没说要设何种宴。
方才领命而去的时候,林公公就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如今看了三人这平等而坐的模样,愈发谨慎起来。
他正琢磨着思量着,冷不防霍玉殊猛地回过头来,朝他勾唇一笑,眸子里满是警告。
林公公忙敛神垂目,好生站了。再不敢多思多想。
见这现状,霍容与沉吟片刻,唤来了四卫,也让他们守在了院子外。
如此一来,无论是谁,但凡想要挨近三人,立刻便会被发现。
如今是腊月,御花园中,姹紫嫣红已然凋落。周围一片片的梅林倒是开得正好。清风微拂,阵阵冷香传来,沁人心脾。
在这怡人花香中,三个人对着满桌菜肴,神色各异。
霍容与跟前的是美酒,秦楚青和霍玉殊的却是清茶。
霍容与看了这安排,微微拧眉。
秦楚青挑眉细想后,心里一跳,隐约知晓霍玉殊这样安排是想与她单独一样,不由说道:“我其实可以……”
“女儿家少喝点酒的好。”霍玉殊笑得十分和善。
秦楚青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许久后,到底是霍玉殊先调转了视线。他晃了晃自己的茶盏,顿了顿,砰地下将它一搁,终究说了实话:“这茶水喝着忒得没意思。你就当陪我一下罢。”
他有心疾,不宜饮酒。前些日子有一天借酒消愁醉在案旁,被林公公他们抬到了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一睁眼,就看到了跪在床边的太医令。
当时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抖着胡子劝他:“陛下,您这身子,可不能再继续糟蹋下去了啊!您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这江山、顾及您那没完成的壮志啊!”
未完成的壮志?
有这东西么?
霍玉殊刚自嘲一笑,脑海中闪过一个俏丽身影。
他忽地醒悟过来。大汗淋漓地坐了许久。
自那以后,他再不饮酒。
秦楚青不知个中缘由,本还想婉拒,霍容与清冽的声音从旁淡淡传来:“无妨。既是如此,我也换了茶便是。”
说着,将手中酒盅往旁随意一丢,自取了干净茶盏自顾自倒满。
霍玉殊怎么看怎么觉得霍容与那杯茶碍眼。但此情此景下,也不好让他再换。索性转过头去,以茶代酒,敬秦楚青。
秦楚青不知他为何主动敬她。但他既这般,她便饮了。
看她干脆的模样,他轻轻一笑,“多谢你也来了。”话中带着些甜蜜,带着些惨淡。
秦楚青未多想,直言道:“今日是你生辰,自然要来。”
霍玉殊哂然而叹,并不多言。
他指的‘来了’,并非来了这宫里。而是来了这个世上。
初初来到这里时,他便知自己有心疾。原想着过几日便是几日,熬到了头,就也罢了。如今,却翻了以往的打算,已然有些割舍不下。
终归……先将身子养好是正经。不然,想多看一眼,都成了奢望。
霍玉殊垂眸掩去诸多思绪,恍然觉得这气氛太过压抑。正想要不要为了燕王那事和霍容与干一杯,一盏清茶搁在了他的跟前。
霍玉殊没料到他会先行一步,顿时被气笑了,抬指敲着茶盏,道:“怎地?这又是为了甚么?”
霍容与微微垂眸,望着茶水上映出的波光。片刻后,勾唇淡笑,一言不发,先行举杯一饮而尽。
霍玉殊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
忽地一阵风吹过,跟前的茶盏中顿时水波粼粼。
霍玉殊忍不住拍案大笑。尔后,也不再问缘由,举起茶盏,一口饮尽。
……
过年期间,官家世家的太太们走亲访友的时候,少不得要议论些如今京城里的各种新鲜事情。
有人提起敬王府和明远伯府的喜事时,有好事者便会提起敬王的冷漠和明远伯府那位姑娘的娇俏。
只是往往刚开了个头,便会被人打断。
有太太便会说起秦楚青的各种好来——年少持家,尊重父兄,照顾幼弟。虽被老太太那边忽略多年,依然忍让。当真是识大体、懂礼貌的好孩子。
为秦楚青辩驳的太太们,夫君往往是与敬王爷有或多或少的关联的。旁人便对她们的话半信半疑,只觉得她们自然是会认为那对订了亲的年轻人是好的。
这些以敬王爷的身份,犯得着在意这些小事,专程让人为未婚妻子说话?
旁人细细一想,也是这个理儿。而且,这些太太们往往是公侯之家的夫人或是一二品大员之妻,着实没有刻意欺瞒的理由。
只是遇到这么几次后,大家有时候偶遇秦楚青,便会有意无意地去打量一番。时日长了,她们发觉这姑娘当真是个好的,便更确信那些太太们的话了。再有人在旁乱说,她们便会出言相帮,为秦楚青说话。
由于燕王一案牵连甚广,朝中清理过后,空出了许多要职。
一开春,霍玉殊便开始选拔任命官吏。时不时地,便将霍容与和秦楚青叫到宫中商议。
——让霍容与去,自是为了选出更合适的人才。让秦楚青去,一来可以多提点意见。二来,两人常因政见不合而争执起来。这般情形下,也只有秦楚青能一盏茶、一杯水地就解决掉‘危机’……
待到夏日到来,重职要职已差不多任命完毕。刚刚放松下来的秦楚青,又迎来了另一件大事。
是明远伯府的大喜事。
哥哥秦正宁娶妻了。
楚新婷进门后,明远伯秦立谦也松了口气——府里事务一直没有女主人操持,结果重担就全落在了阿青身上。如今儿媳进了门,女儿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没过多久,他就发了话,往后后院的事情就交给楚新婷去处理。
他的这个决定,其实楚新婷早有心理准备。
秦家的情形,楚家自然最是明了。自楚新婷定下婚约开始,到在她出嫁前,楚太太都一直在手把手教她操持家务。
无奈楚新婷的性子不太适合做这种细碎的事情。虽然学习了好久,依然无法完全掌握。眼看着如今嫁为人.妻,只能硬着头皮上阵了。
她本就聪颖,如今为了做好‘妻子’的角色,比起在家中更为努力地学习。虽然开始时手忙脚乱了很久,但在秦楚青细心地指点后,已经好了许多。
明远伯府人口不多。眼看着楚新婷已经能够好好应付平日的生活事务了,秦楚青就将府里的牌子全部交给了她。又把房契地契等等一应物品彻底交到了她的手里。
秦楚氏当年留下的嫁妆,早在楚新婷嫁过来之前就分成了两分。兄妹俩一人一半。
秦楚青把秦正宁的那一份也一并给了楚新婷。
闲下来的秦楚青,彻底放松。当真过了好一阵逍遥快乐的生活。
只是,好景不长。
明远伯和宁王妃、孟太太她们商议过后,将霍容与和秦楚青的亲事定在了第二年的春天。
听闻这个消息后,敬王爷脸上的冰寒之色便少了许多,愈发温润儒雅起来。
看着他越来越多的笑容,准新娘秦楚青压力甚大。
自婚期定下来之后,她就开始发愁一件事情。一件关乎出嫁的大事。
那就是行礼之日必不可少的嫁衣。
孟太太曾经笑着执了她的手,和蔼说道:“咱们阿青就是漂亮。到时候穿上嫁衣,定然是京城里第一美的新嫁娘了。”
秦楚青闻言,只能讪讪地干笑两声。
她这针线水平,和自家嫂子楚新婷比起来都远远不如。一直以来为了家中事务,也没甚时间去练习。
楚新婷都曾经为了自个儿的嫁衣愁容满面。那么以她这水准,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当真是‘针线细细小小不起眼,却能愁死大将军’啊!
愁苦之中的秦楚青近日来一直在细细考虑一个可能性——
如果她和敬王爷好生商量一下,将婚期推迟两年,容她好好研习下女工,待到够水平绣出华丽嫁衣了再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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