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霍玉殊,其母乃是苏国公府的嫡女。她与敬王霍容与之母,是嫡亲的姐妹。故而敬王和皇帝二人,不只是堂兄弟,且还是姨表兄弟。
按理来说,关系如此密切的两个人,应当比较亲近才是。偏偏这俩人打小就不对付,多看对方一眼都嫌烦。
如今秦正宁看着眼前的贵气少年,思及前些日子刚刚离去的霍容与,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王爷走了。不然,他们俩撞到一起去,秦家怎么做都是两边不讨好。
他刚一想到‘王爷’二字,紫衣少年就踱到了他的身边,勾唇一笑,轻声问他:“听说,前些日子,敬王来了?”
秦正宁浑身一凛,温声答道:“是。”
“唔。”霍玉殊说道:“他私自离营,弃军中事务不顾。若是营里出上一丁半点儿的岔子,那他便是渎职之罪了罢。”
霍玉殊的声音算不得小,周围离得很近的人都能听到。只不过他开始问的那句话没甚特别,便无人理会。
如今他堂而皇之地说起敬王的‘失职’问题,还扣了这么大个‘帽子’……
旁边呼啦啦好几个人扭头看过来。
先前被他指责过的少年被他气势所迫,呆了好一会儿。刚刚缓过神来,当即哼笑道:“渎职之罪?小兄弟,哥哥们给你几分面子,不和你计较方才的事情,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了?治敬王的罪……也真敢说!”
旁边一群人哄笑起来。
霍玉殊根本没理会他们在说什么。
他兀自沉吟道:“若是没有明显的把柄握在手中,我是奈何不了他。不过,他这次做得太明显了。如果糊弄过去,实在对不起我那权力不是。”
语毕,他抚了抚左手拇指,喃喃道:“他公然离营,还当众表明了身份,就不怕被我知道?难不成,这一次又是特意给我下套让我钻?到底要不要抓住这次机会呢……”
秦正宁知道身边这位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也晓得他不过是自问自答罢了。便一直保持沉默,半个字也不说,只当自己没听见。
眼见那些少年还在叫嚣着,秦正宁生怕他们真惹恼了霍玉殊,忙扭头年呵斥了几句,让他们静观比赛,不可随意高声嚷叫,扰乱了这儿的平静。
少年们晓得他是伯府的世子爷,到底不敢惹他。且先前是他们理亏,说话没个把门儿的。抱怨两声后,没再继续下去。
这边刚刚安静下来,女孩儿们那边却是‘热闹’起来。
仔细去听,居然是在争吵。
少年们先前在争论,没有留意赛字之事。认真聆听半晌,方才搞清了个中缘由。
原来,高家和几位年长的女宾客均说高姑娘的字夺得第一。那名戴了帷帽的女孩儿不服,说高姑娘的字有瑕疵,自己才应该是那个第一名。
“你看她这一笔,落得太重,影响了整个字的构架。我的字写得毫无瑕疵,为何要输于她?分明是你们借机打压旁人抬高自家女儿!太过不公!”
“你的字是不错,但没有神韵。媛姐儿虽有一划出了点岔子,却无甚大碍。后来她写旁的字时,已经将布局上的缺陷弥补了。”高大奶奶好生说道。
帷帽少女当即恼了,讥讽道:“是你们的人,自然是再怎么错都能挑出好儿来。你们这也太过不公了些!”
说罢,她朝扶桑花的分界线走来,扬手道:“大家都来看看!他们高家是怎么欺负人的!”
少年们看着激动无比的她,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该不该应声,比赛的书桌那边却是传来了个好听的女孩儿声音。
软软糯糯的,尾音微微上扬。
“要我看,也是高姑娘的字略胜一筹。”
大家俱都被这声音吸引,闻声望去。却见正是场内最漂亮的那个缥色衣裳的女孩儿。
秦楚青毫不在意众人投来的各色目光。
她只静静地看着双拳紧握、透过帷帽遮挡都能感受到强烈气愤的少女,弯了唇角,微微一笑。
帷帽少女怒极,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质问道:“你凭什么这般下结论!你没有这资格!”
她拿起自己和高姑娘比赛时候的字,说道:“你看看!我的簪花小楷,哪里就不如她的隶书了?”说罢,讥讽地哼笑了声,“看不出来罢?你对习字没有研究,连参赛都不敢,又哪儿来的修养去看出字的好坏来!”
秦楚青摇头轻笑,慢慢说道:“你的意思是,我没有参赛,看不出水平,所以没有评判资格。若我想参与评判,必须比你们写得都要好?”
“正是!”帷帽少女哼了声,眼帘微垂,看着眼前那身量还未长足的娇小女孩儿。
她不相信,这么个小姑娘,会在‘字’之一事上能有多大造诣。这个女孩儿,恐怕是高家什么亲眷的孩子,故而才帮她们说话罢!
至于那高姑娘……
少女望了她一眼。
那般木讷的人,能写出什么好字来?!
眼见秦楚青沉默不语,秦正宁有些焦急,忍不住上前了半步想要过去帮她,却被霍玉殊抬手拦住。
“你别慌。别的不说,单就写字来说,断没人比她更强了。”
听着他这信任的语气,再看他一脸笃定,秦正宁忍了许久,方才没有脱口而出。
——就算您是皇帝,也不能比我更了解自家妹子吧?!
“你先别急,”霍玉殊似是知晓秦正宁的顾虑,拍拍他的肩朝他笑了下,“看看就知道了。”
此刻的霍玉殊眉眼微弯唇角含笑,神色中一片清宁,居然现出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秦正宁诧异于他居然会主动宽慰自己,不由心下暗惊,默了默,轻轻点了下头。
高太太和高大奶奶没想到伯府的这位姑娘不过是帮高家人说了几句话,就被那帷帽少女硬生生拖下水。
高太太先前可是将霍玉殊对秦楚青的在意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见秦楚青沉默,她只当女孩儿是在为难,忙道:“姑娘你不必……”
“无妨。”秦楚青缓缓摇头,“好的就是好的,差的就是差的。这是非黑白,断不能胡乱颠倒了。”
说罢,她朝帷帽少女展颜一笑,道:“可是巧了。我练的,也是簪花小楷。”
话音落下,她再不理会那少女是什么表情。自顾自走到桌前,随意抽了张纸。也不管笔的好坏,拿过离得最近的那一支,蘸好墨,凝神落笔。
在她写的时候,在场之人皆是认真观看,比起方才赛字的时候,还要静上七分。
终于,秦楚青最后一笔落下,将笔搁到一旁。
高大奶奶一直在旁看着她写,此刻方才松了口气,欣喜地叹道:“好字!”
女孩儿们围了过来,看过之后,纷纷赞叹。
高太太过来细瞧,亦是欢喜。
她拿过秦楚青与帷帽少女两人的簪花小楷,递到对方跟前,“你若不服,自己看罢。”
帷帽少女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自己的确不如秦楚青。
秦楚青的簪花小楷,写得清婉灵动。
二人的搁在一起两厢对照,虽然看上去形相近,但,她的只让人看着顺眼罢了。秦楚青的字,望去却有心旷神怡之感。
先前高大奶奶口中所说帷帽少女所缺失的‘神韵’,透过秦楚青的字,可以看得清楚分明。
这就是差距。
少女恨恨地将手中纸死死捏住,十指用力,似是要把它捏碎揉烂。
突然一人踏过扶桑花快步行了过去,抬手猛叩她的手腕,在她吃痛松手的瞬间,将其中一张纸急速夺了过来。
霍玉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纸上字迹,突然笑了,与秦楚青道:“你写簪花小楷也很不错。若不拘着自己的性子,怕是会更好看。”
这话就差直接点明秦楚青在刻意收敛锋芒了。
秦楚青狐疑地打量着他。
霍玉殊却将纸搁回桌案上,踏了几下地,跺去鞋上沾着的扶桑花瓣和泥土,负手而立,笑问道:“你觉得高姑娘的字为最佳?”
秦楚青虽先前已经心下有了计较,但此刻被他问到,还是仔细思量了下,方才答道:“是。”
字品如人品。
那一笔是瑕疵,但,瑕不掩瑜。
高姑娘写字中规中矩,虽不算极为抢眼,但胜在稳妥谦和。
而那位戴着帷帽的姑娘……
虽然她的字看上去华丽绚烂,但太过漂浮,没有风骨在。输在浮夸自大。
无论何时,要秦楚青从中二选一,她都会择前者为胜。
霍玉殊眸中的神采慢慢柔和沉静下来,含笑道:“我想你也会这般选择。”
这话说得熟稔又亲近。
秦楚青猛地抬头,睇了他一眼。
霍玉殊看她那‘见鬼了’似的模样,心情甚好,忍不住哈哈大笑。
戴帷帽的少女本欲辩驳,但自霍玉殊走来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就全身僵了,半分也无法挪动。
直到霍玉殊的笑声传来,她终是跺跺脚,不甘不愿地哼了声,独自立到一旁,暗暗思量。
恰在此时,一人在家丁的引领下大跨着步子行了进来,风尘仆仆,黑色劲装上沾染了不少尘埃,显然是匆匆赶路所致。
刚刚输了比赛的少女站的位置恰好朝向那边,最先发现此人。先是一喜,往后看看,半天没瞧见其他身影,失望之下高声问道:“莫玄,你主子呢?”
一身劲装的男子朝这边看了几眼,刚将视线定格在秦楚青身上,听到帷帽少女的问话,不得不看过去,抱拳一礼,说道;“回表姑娘,王爷已回营。如今有要物需送达此地,特意派了属下前来。”
莫玄是跟在敬王身边天玄地黄四卫中的一个。能遣了他亲自出马的,必然是大事要事。
霍玉殊闻言,沉声问道:“何物如此重要?需要送往何处?”
莫玄只顾着在女孩儿里找‘那个最漂亮的’,虽扫了眼少年那边,却只瞧见了霍玉殊的背影,没看到他的样貌。
乍一听到霍玉殊的声音,莫玄暗暗心惊。正要行礼,被霍玉殊轻轻摇头制止了。
莫玄只得朝他躬了躬身。面对霍玉殊的问话,他显得有些为难,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霍玉殊嗤道:“不想说就也罢了。”
敬王和皇帝素来不和。听他这话,好似在说敬王刻意要瞒他。
莫玄恭敬说道:“并非如此。只是拿到此物的时候,其上已经扣了盖子,故而并不知究竟是何物。”
霍玉殊知道四卫忠诚无比。就算自己现在要砍他的头,他不愿说的话,转弯抹角寻了天大的理由,也不会讲出来。
于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去罢!”
谁料莫玄应了声后,竟是径直朝着那个眉眼明媚的女孩儿行去。
霍玉殊右手轻抚左手拇指,眉端微微挑起,眼睁睁看着莫玄走到秦楚青的跟前。
“请问,可是明远伯府的姑娘?”
待到秦楚青应了声,莫玄打开手中紫檀木匣子,露出里面有些融化了的冰块。
“天儿太热,东西坏得快。王爷怕它出问题,特意让属下一路换冰不停冻着。”
莫玄边说,边拂去最上面那一层冰,而后小心翼翼地从中拿出一物来,捧到秦楚青面前。
饶是淡定如秦楚青,看清他费尽心思一路紧赶送来的物什后,也不由惊诧万分。
望着那泛着水气的带盖白玉碗,她似有所悟,却又有些不敢置信。
怔了怔,最终忍不住轻呼出声。
难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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