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天气,烈日高悬。
几个婆子窝在柳树下的阴凉地儿里,嘀嘀咕咕地说着话。
烟柳端着准备好的温水出了小厨房,刚走两步,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下。回头去看,正是烟罗。
烟罗凑过来瞥一眼那盆水,问道:“姑娘不是刚睡下不久么?怎么?这是要叫起来了?”
烟柳还没开口,一旁脚步匆匆擦肩而过的秋雨折转了回来,说道:“兰姨娘回来了,叫姑娘过去一见。”
她看了看烟柳端着的水,“你知道了?这倒是省了我的事了。我去叫姑娘起来,你们紧着些,快一点。别耽搁了时间,让姨娘等。若是姨娘不高兴了,姑娘也饶不了你们!”说罢,扭过身子快步走了。
烟罗望着她的背影嗤了声,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谁让姑娘和老爷不亲近,偏偏和兰姨娘亲近呢。
烟柳看看四周,见院子里有几个碎嘴婆子正凑在一处说着话,生怕烟罗说出气话被人听见,用手肘轻轻捣了捣她的胳膊,与她一同沉默着前行。
推门入屋,一股子微凉之气扑面而来。
屋子一角搁置了冰块。桃叶正拿着蒲扇往冰块上扇风。
薄薄的粉色纱帐内,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女正侧卧在榻上小憩,容貌绝佳。就算是合目睡着,那样子也是极美的。许是因了前段时日生病的关系,面色略显苍白。
烟柳刚将铜盆搁到了旁边的杌子上,就见秋雨已经走到了纱帐内,扬声去叫姑娘起身。
如今的秦楚青,睡得很沉。
想她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与副将一同商议作战方针。疲惫至极,竟是吐血晕了过去。再醒来,却是到了一个陌生女孩儿的身上。
不再是陛下亲封的公主,不再是镇国大将军。不必操心前朝之事,也不用劳心战场的诡谲变幻。
那一刻的秦楚青突然放松了下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再入睡,便是异常的满足与开心。
她卧在榻上睡得正香,冷不防旁边响起了人声:“姑娘,姑娘,快起来了!”
秦楚青不知是把自己先前的疲累带了来,还是这身子本是也不太爽利,她有些恹恹的,自是不去搭理这应当是丫鬟发出的声音,继续合目小憩。
本以为对方看主子没醒会停下声音,谁知对方却不依不饶,硬是接连不断地喊个没完。
秦楚青对身子里那已经离去的女孩儿有着怜惜之心,连带着,对她身边伺候的人,也多了包容。
长睫微动,秦楚青朝床边看了眼,见是个穿着水红色褙子的丫鬟,便又合上了双目,缓声说道:“我再睡会儿。”
这个时候起来,怕是要头疼的。
“可是兰姨娘让您现在就要过去呢。”那丫鬟说道。
秦楚青眉端轻拧。
兰姨娘?那是什么大人物不成。
她将这位‘兰姨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原先那个女孩儿留下来的记忆是零散而浅淡的。她试了片刻,依袭记’起来,这人是父亲的一个妾。
一口闷气堵在了胸口,浓郁得化不开。
在这一瞬间,秦楚青感受到了女孩儿离开身体前,那残留的恼怒与愤恨。竟是带着不死不休的痛苦与绝望。
难不成女孩儿的死,与这姨娘脱不开关系?
秦楚青愠怒,合目淡淡说道:“不过是个妾罢了,却让嫡女过去见她。谁给她的胆子?!不见!”
她本身贵为公主,又是大将军,地位尊崇不怒自威。短短两句话,看似简单随意地说来,竟是带了十足十的威势,让人不寒而栗。
烟柳和烟罗对视一眼,又赶紧低头敛去,不吭一声。
桃叶一言不发,只打着扇子的手顿了一瞬,又继续晃了起来。
秋雨却是忍不住了,上前半步说道:“姑娘,您许是没睡醒听错了。叫您过去的不是别人,是兰姨娘!”
秦楚青微眯起眼,目光清冽地望向她。
秋雨见秦楚青睁了眼,心下暗喜,大着胆子说道:“奴婢就知道,您是没听清。兰姨娘说了,她刚从本家回来,头晕得很。姑娘若是想见她,这个时候去罢。晚一些,她可是要睡下了。”
说着,她走上前去,拿过外裳就要给秦楚青套上。
“啪”地一声脆响在屋中突兀响起。
外裳颓然落地。
秋雨不敢置信地用手捂着脸颊,望向秦楚青。指缝间依稀可见的,正是红红掌印。
秦楚青坐起身,扯过枕畔的一方素帕,仔细擦了擦手,厌弃地丢到地上。
“拖下去,打二十大板。等她弄清楚了谁是主子,才能再踏进这院子。”
秋雨瞪大眼睛愣了两秒,尚不能相信秦楚青说的是她。
直到屋外闻讯赶来的两个粗壮婆子一边一个架住她胳膊了,秋雨方才反应过来,嚎啕大叫:“姑娘!您不能这样!我可是兰姨娘的人!您这样对我,若是被兰姨娘知道了,定然要生气的!”
秦楚青闻言,浅浅一笑。本就绝佳的容貌,这一刻更是散发出了十足的光彩,清绝动人。
烟柳烟罗看得一愣。
她们本就知道姑娘生得好。只是以前姑娘没有这般自信地笑过,她们便也不知,姑娘居然能漂亮到这个地步。
“那就让她生气去罢。”
想到身子原主的离去应和这人脱不了干系,她眉目间寒意更甚。
“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又有甚要紧!”
‘奴才’二字,并未点明指的是兰姨娘亦或是秋雨。但明白人都听得出,她到底说的是谁。
故而这话一出口,屋内人就都齐齐静默了。
秦楚青见状,挑眉一笑。
这倒是有趣。
敢情自己屋里的人,还都挺怕这个姨娘的?
虽说母亲已经去世,家中多年无主母。但府里头任由一个姨娘这样威风,也当真奇了。
秦楚青刚才小憩片刻,此时又说了会儿话,觉得有些口渴。环视屋内,视线定格在了烟罗和烟柳身上。让她们端了水来,边小口抿着,边问二人:“你们都是自幼跟着我的?”
既然记忆不清晰,那就索性问明白了罢。
烟罗和烟柳端正行了礼。
烟罗凑着行礼的空档将方才秦楚青的言行举止快速回想了下,甫一站直便说道:“奴婢们是两年前老爷派了伺候姑娘的。”
原来是父亲给的。
听到她们说起父亲的时候,秦楚青心中颇为平静,甚至有丝丝的愧疚萦绕在心头。想来,这位爹爹应该对女儿不错。
秦楚青心下了然,多看了她们两眼。待她们将茶盏端了回去,这便坐起身来,示意二人伺候她起身穿衣。待到收拾停当了,这才去看桃叶。
桃叶赶紧跪下,说道:“奴婢原先是伺候老太太的。”
“老太太?”秦楚青缓步前行,拿起妆台上的一只金镶红宝石的簪子,复又搁下。打开妆奁盒子随手翻看着,问道:“祖母不是多年前已经故去了么?”
烟柳和烟罗沉默了。
桃叶大骇,连磕两个头,急道:“姑娘,这话切莫被老太太听了去。”
秦楚青瞥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调转回了首饰上。
桃叶支支吾吾半天,咬了咬唇,最终狠下心来说道:“老太太是老爷的二婶。老爷和三老爷、四姑太太都是老太太看大的。自、自老爷的爹娘去世后,府里头一直是老太太当家。因此,才这般叫……姑娘,您是不是病得太严重,不记得了?”
秦楚青不置可否地随意“嗯”了声。
她望着那花里胡哨的首饰堆,暗暗叹气。翻拣了半晌,好不容易从最底下找到了根素淡的白玉簪子,心下稍松。将它搁到桌上,示意烟罗烟柳给她绾发。
望着镜中长相精致绝伦的女孩儿,秦楚青也有些吃惊。
她自己原本的容貌,便已经是上乘。
如今的样子……
比她之前还要好看。
想她堂堂长公主,见过的人不知凡几。可此女容貌,竟是比她以往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漂亮。
怔愣一瞬的功夫,烟柳已经执起眉笔,对准了她的眉端。
秦楚青抬指将眉笔推到一旁,又看了看烟罗手里艳红色的胭脂,不悦道:“你们要做甚么?想给我涂成甚么样子?”
这容貌,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当真是完美至极。
在上面涂脂抹粉?
笑话。那才是破坏了原有的美感。
况且……
这是那女孩儿本来的样子。
她想以这本来的模样,来亲眼看着有心害女孩儿的人一点点走向灭亡。
烟柳闻言,捏着眉笔拿不定主意。
烟罗看出自家姑娘的性子和原先不太相同,心下衡量了番,收起胭脂,在旁解释道:“原先姑娘最爱画一字眉。因为兰姨娘说过,姑娘画一字眉,最是好看。”
“姑娘一向听兰姨娘的话。”烟柳听她刻意加重了‘兰姨娘’三个字,也有些明白过来,在旁接道:“兰姨娘还说,姑娘这相貌,太扎眼了些。又自带风流样,随便看人一下,都很勾人。被人瞧见,少不得要说姑娘轻浮不持重。倒不如化成端庄模样,也省得给人留下坏印象。”
化成端庄模样……就凭那一字眉、艳红色的胭脂?
秦楚青勾唇笑笑,“倒真是难为她了,替我想这么多。”能把白的给说成黑的,这位姨娘,倒真是个人物。
烟罗见秦楚青对镜梳妆,终究是忍不住,小心问道:“姑娘可是打算去见兰姨娘?”
“见她?”秦楚青莞尔。
那人够格吗?!
她不过是将自己打扮妥帖,静等对方上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