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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廿三,糖瓜粘,灶王爷上天。傻子这是替他买糖瓜去了。傻子妈的棺材板儿怕是压不住了,非掐死自己不可。
刘香偷摸把两个脚尖对在一起,疼得脚对脚直蹭。手就只剩火辣辣的麻,麻得都不疼了。他觉得大哥比妈打得狠多了。
“干嘛呢!”李护士长不放心,说是路过,其实专门过来看看,在门外就听小表弟吭叽喊疼,叫大哥别打了,一推门就冲进来:“诶诶,差不多行了啊,你还真动手啊!”
再定睛一看,301就攥了个手,表情惨淡得像是自己把自己打了,比小表弟还不好受。
“没有,您看您老把我想成王八蛋,我是那种人吗?我就打手来着,给他个教训,让他记着天黑别瞎跑。”卞鹤轩手背的肌肉绷得发颤,拉着所谓傻弟弟的手。
“你和护士长说,哥打你了吗!”
“打了,我手疼。”刘香顶着一个弹红了的脑门儿,往门口看。
手心由红转白色,这会儿又红了,摸一下,烫得要命。
李护士长转了转眼睛,还真是就打手了,也不好再说什么,瞪301一眼就出去了。
刚一走,刘香就像大姑娘似的,整个人挂防护栏上,像被大哥揍得起不来了,嘴巴抿得没有颜色。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掏了个塑封袋出来。
卞鹤轩看都不用看了,糖瓜。
“我妈说,腊廿三,糖瓜粘,今天去的时候,我在大街上买年画来着,是个灶王爷的,16块钱,我拿自己工资买的。”刘香含着泪说。要是个正常人,都29岁了,打三个手板绝对不哭。可刘香没有什么男子汉有泪不轻弹、流血不流泪的观念,他就知道大哥打他了,生他气了,想一想就难受,眼睛就热了。
妈说过,难受可以哭。
“我妈说,今天灶王爷上天宫,和王母娘娘玉皇大帝说地上的事,要是说了不好的话,下一年这个人就过不顺了。”
雪白雪白的小糖瓜,一共就十几个,乱七八糟躺在袋子里,价签是20块。
“我妈还说,灶王爷特别馋,只要把他供在灶台边上,再供着糖瓜,就行了。我没花阿姨的钱,我不想叫灶王爷上天说大哥坏话。”
一小袋糖瓜的份量,大超市里怕是抢疯了,买年货的人排出十几队来。
“妈说,灶王爷看见糖瓜,就想下来吃,一吃,嘴巴就黏住了,上了天宫就说不出话来,什么事都说不了。王母娘娘玉皇大帝就不给地上的人记过,来年,平安如意。”
瓜纹都糊了,是刘香攥着排队,手心攥热了糖,化了。
“明天我带回去,给灶王爷上供。大哥你就好过了,过了年三十,还能吃呢。”刘香说。他确实傻,委屈说完了就完了,说完了就忘。刚才还泪水汪汪的,这会儿眼眶都干了,就是手疼得发胀,攥拳头都攥不实。
“大哥,你现在想吃糖瓜吗?我给你,拿一个啊。”刘香突然问,笑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卞鹤轩从没算过自己还能有这么一天,叫一个傻子,逼到悬崖边,噎到说不出来一个字,逼得他跳崖的心都有了。所以他特别恨刘香的脸,就是这张脸太能骗人了,才叫他总是忘了,忘了这就是一个傻子。
就刚才,他真没把刘香当傻子,当个正常人,差点儿丢了的正常人。
“那个……”一向吹牛逼不打草稿的卞鹤轩咬紧了牙根,多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但他的手松了,刚才攥得可狠了,现在一点点往上磨蹭,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打红的那四根手指全抓牢了。
都给傻子的手打哆嗦了。
傻子最傻的地方就是不用别人道歉,放得过别人,也放得过自己,不生这个气。卞鹤轩张了张嘴,对不起仨字怎么都说不出来。好在刘香不需要他说,他像是一颗车载小盆栽,摇摇摆摆,只要有阳光就行,很好养。
“大哥,你攥得我手疼。”刘香毫不掩饰难受,其实刚刚难受劲儿就过去了,但大哥换了一种方式抓他的手,那股难受就又回来了,让他忍不住想说,甚至还想说得严重些,最好能说自己手疼得要断掉了,大哥就会给他好好揉。
像上回被开水烫了,叫他一声小傻子。
刘香知道自己不算太傻,只是轻微智障,但他,喜欢听那一声小傻子。
“我……我下手狠了吧?”
能说出这句来,已经是卞鹤轩的极限了。他只会把打红的手摁到心口来揉,揉完了还给吹气,哈一口热气,往傻子红肿的掌心里吹。他特希望自己这口气是一口仙气儿,吹完就立马不疼了,也能让傻子把刚才挨打的事儿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
下次还是打屁股吧,屁股肉多,不疼。
“大哥打我了,三下呢,顾异哥哥说得没错,大哥超凶。大哥你,一点儿都不好。”刘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或许是因为大哥这一回没叫他小傻子。
卞鹤轩心里拧巴得跟长毛了似的,但和一个傻子道歉,这是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最大限度也就是攥着刘香的手,像个毛手毛脚的莽撞青年,毫无章法。他也觉得疼,自己手疼,心里也拧巴着疼。
可能还因为自己冤枉了傻子吧。卞鹤轩是这么想的,他确实是错怪人了,但傻子挨打就长记性了,下次就知道不乱跑了,他是为了傻子好。更别提外面还刮大风呢,傻子最怕刮大风了。自己可没欺负人。
所以说,打手这种事儿,只能傻子妈来,自己还是打屁股吧。
“你……手还疼啊?”卞鹤轩想问还疼吗,但开口就成了反问句。
“嗯,我疼。”好容易等到大哥开口问了,刘香赶紧说疼,可他脸上真不是凄凄哀哀的惨相,他太爱笑了。笑着喊疼,只有傻子能干出来。
“真疼啊?”心脏像被系成一个死扣,比领带温莎结还他妈勒得慌,反正卞鹤轩说不出来那种感觉。
“那我吃个大白兔吧,就不疼了。”刘香从裤兜捏出来一颗大白兔,叼在嘴里,拧着拆糖纸。卞鹤轩才幡然觉悟,他把傻子做的饭菜打翻了,俩人都没得吃。
傻子从3点熬的汤,给他炖的排骨,都叫他一巴掌给糊地上去了。
“那个,扶哥起来吧。”卞鹤轩挪腿下床,高高地站起来,比刘香高一截儿。还是左臂挂在刘香肩上,右手拄拐,蜷起左膝盖来,走一步就疼一下。
“大哥,要干嘛去?”又成连体婴,刘香喜悦得不得了,大哥又让他扶着,热热贴着他,还能搂大哥的腰。
卞鹤轩忍着疼往衣架走,刚才蹦跶得太狠了,这会儿遭罪活他妈该。“你猜猜。”
大哥自己扎的小揪揪,像个小尾巴似的,刘香被大哥歪头一笑给迷住了。没想到大哥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啊,像小孩子。
“大哥……要去洗裤衩儿?”刘香问,洗手间里的裤衩儿还没洗完呢,大哥的裤衩儿,都是白色的,可干净了。
“你真别洗了,真的,再洗下去,哥二十个裤衩儿也不够穿。”卞鹤轩弯起左肘,轻轻捏了下傻子的下巴,很宠,捏着还摇了两把。他学刘香说话,不说内裤了,也学着说裤衩儿,逗傻子玩儿。
刘香的脸左右摇,是大哥板着他的下巴使劲儿呢,特别轻,轻得刘香想把脑袋往大哥肩上歪。
“那大哥去干嘛啊?”
“没吃饭吧?”卞鹤轩发觉自己变得特爱明知故问,主要是傻子回答问题太认真了,认真起来就很招人疼。
“没吃,我做好饭了,都洒了。大哥超凶。”刘香说,肚子饿得闹脾气呢,刚刚不觉得,大哥一问,就特别饿。
“给哥拿大衣去,哥带你吃串串香。”卞鹤轩说,腿骨刺啦啦一疼,差点儿没站住。
“串串香?”
“啧,想吃不想吃吧?”
“想吃。大哥你等着啊,我拿衣服。”
医院门口有几家小馆子,方便看病的家属用餐,菜做的非常一般。小馆子旁边是一家撸串店,门脸很窄,夹缝里求生存的规模。
这样的大风天,来吃烤串的人几乎没有。老板在店里百无聊赖地打游戏,门铃叮咚响了,厚重的军绿色绵帘掀起来,进来两个很高的男人。其中一个架着拐,走得不稳。
真没想到,这个破天气,这个时间了,还能有人出来撸串。
一路不仅是腿疼,给卞鹤轩都吹成傻逼了。风太大,他怕傻子推轮椅推不动,也怕傻子把手冻坏了。
“大哥你坐,你坐,坐这儿,你腿不行。”刘香是很容易过敏的肤质,叫风吹一吹就鼻尖儿红。这一路不近,大哥的腿又不能大动,每走一步都很慢。店面很小,就五张桌子,七八个凳子,刘香找了个靠暖气的,拿袖口擦椅面。
风沙大,都落灰了。
卞鹤轩想拦,还没来得及呢,就看傻子拿袖子当抹布用,土粉色的袖口成了土灰色。
腿是真疼,今天这么一闹,要养好几天才能缓过来。坐下了,卞鹤轩在油乎乎的塑料菜单里找串串香。他不嫌弃吃饭环境,从前连饭都吃不上,什么生意都能捧场。可傻子吧,空着肚子,眼巴巴等着这顿,他就一下觉得这小破店特招人讨厌,看什么都烦。
他觉得傻子像个空气净化器,往这小店里一坐,把整屋的油耗味给筛掉了。
“喜欢吃什么?能吃辣吧?”卞鹤轩问,一个个扫着菜目。其实他最不会点菜了,以前都是刘湘点,他跟着有一口吃就行了。这会儿他特别为难,怕点不好,傻子饿了一下午,点的菜再不爱吃就歇菜了。
刘香搓着一双冻红的手,闻了闻,手心里香香的,出门前大哥给抹油来着。刚才挨打的地方早不疼了,就剩一丝丝麻。
“大哥我们点小香肠吃,好不好?”刘香说。
卞鹤轩知道他说的那种是港式小香肠,有点脆,像腊肠似的,但这种店大多不进好货,次等货便宜极了,有可能会工业用盐中毒。按他的脾气,绝对不点。
“好啊,先来几串。其余的你再看看,大哥有钱,你想吃什么就点。”卞鹤轩把菜单给了刘香。
刘香对串串香很熟,要是自己吃就会点,大哥在,他也怕点不对了。
“大哥你喜欢吃什么啊?”他问。
“随便。”卞鹤轩说。
“哦……那鱼豆腐行吗?”
“不爱吃。”
“大哥吃宽粉吗?”
“不吃。”
“这个木耳也好吃,大哥吃吗?”
“不吃。”
问了几次之后,刘香傻了,咽了咽口水,忍着饿,问:“大哥,要不还是你点吧。”
“你点啊,哥不会点菜。”
“那大哥你想吃什么啊?”刘香是真饿了。
“随便啊,你点,你点了我就吃。”卞鹤轩说,笑着看面前的大兔子,冻得腿直哆嗦,一哆嗦就特别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