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1 / 1)

长夜将尽,残月如钩。端良坐在榻边,手里端着早已冷掉的药。

朝夕抱膝蜷在床角,闭着眼仿佛已睡着,眼角却时不时滑下泪水,悄无声息。

端良心如刀割,束手无策,“求你不要这样吓我。”

朝夕把潮湿的脸埋在枕上,“我恨父皇。他的心是铁做的,是不会疼的。”

“听闻皇上接到消息便即刻传旨,派人去寻找九皇子。”

“那是做给别人看的。玉旨关是大晋最坚固的壁垒,除了父皇派去的人,还有谁能在那里袭击九哥。”

端良叹了口气,“锦妃那日整治你与燕国夫人,敢不留丝毫余地,便是算准了九皇子会出事啊。”

“是皇后么?”朝夕胸口闷得很,头也隐隐作痛,“可于我,于九哥,又有何分别。”

端良望着她,“你只要九哥,不要父皇了么。”

“是他不要我了。”朝夕哭了出来,双肩一抖一抖的,“我那样求他,他就是不听。我那样爱他,他却不信。他是皇上,子嗣那么多,杀一个,死一个,又有什么可在意的。我不过是他膝下的小猫小狗。”

端良将她抱在怀中,一语不发,只轻抚她的头发。待朝夕哭累了,方缓缓开口,“夕儿,你可想知道,夫人与皇上的故事。”

“小姐出身贺氏,是当今淮国公老爷的女儿。

你亦无需惊讶,皇权大于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要将一个人从史上抹去,容易至极。当年血流成河,如今却已无人敢提起那段过往,知道前事的人也死的死,逃的逃,我也以为永不必再告诉你了。

国公爷膝下只有一位嫡子,老来得女,喜爱非常。贺氏享开国功勋,世代与皇族联姻,淮国公之妹是先帝从王府带进宫的淑妃,育有皇长子恒王。先帝重文治,善诗乐,在位十八年,大晋安宁清平。恒王继承了先帝的性情,常年府中门客浩荡,雅约清谈,培养治国士子。而当时皇后的嫡子卓王还小,大晋有立贤非嫡的传承,朝中公认恒王为未来的太子。

小姐从小便受淑妃娘娘教诲,娘娘入宫后身子一直不好,国公夫人与小姐常常探望。淑妃三十岁头上,一病不起,先帝遍请名医也无计可施。娘娘临终前嘱托先帝两件事,一是教导恒王,不断骨肉之情,二是由小姐代她,料理先帝起居。

淑妃虽非正宫,却与先帝有扶持之谊,她逝后,先帝依言接小姐入宫,破格封为昭仪。小姐虽未及笄,却早已熟稔后宫事务,老成持重,尽心侍奉太后、皇后。当时恒王已在外立府,卓王刚满十二岁,尚在宫中读书。皇后不识诗文,先帝又多病,疏于管教。小姐就格外照拂,教导卓王功课。

小姐曾自请为淑妃娘娘守孝三年,先皇敬重淑妃,待小姐及笄三年、守孝期满后,方真正纳了小姐。小姐喜读诗书,尤爱礼乐,与先帝琴瑟和鸣。当时的皇后一族崔氏,也就是如今的秦国公,还在军中领兵。卓王到了十五岁,先帝放他出宫从军,本意在恒王文治,卓王武功,共守大晋天下。谁知后来,有了与赫连的五年鏖战。

赫连进犯,卓王十七岁少年,亲自上阵将兵。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打了五年,大晋与赫连皆是元气大伤,卓王与赫连王订下玉旨关之盟,互不再犯。卓王率兵到奉安,恒王亲自出城十里迎接,兄弟携手入皇城。

宫中连日欢宴,卓王醉酒,宫人侍奉更衣时,在王爷袖口见到刺绣桃花。此事被人传到先帝耳中,小姐最爱桃花,先帝曾赐她满宫桃树,还给她取了小字夭夭。本来此事未见得就与小姐有关,先帝却莫名大怒,申斥小姐。小姐交出六宫之权,素衣闭门,卓王几次探访,她皆拒之门外。

先帝缠绵病榻,朝臣拥戴恒王,亦有为卓王请言的,皆被卓王婉拒了。先帝欣慰,且赫连刚平,便未收回他的兵权。然而,然而,那个大雪纷飞之夜,卓王控制了奉安防卫,将重臣府邸悉数封锁,带兵直闯入宫中。就在太和宫,逼先帝写下立太子的诏书。当时大晋被赫连之战拖得已是民不聊生,先帝不得不立诏以稳朝局,但亦要卓王立下血誓,大行之后归还皇位于恒王,以安天下人之心。

卓王拿到诏书之后,并不急于继位,他实权在握,耐心等待名正言顺。

小姐却不好过。先帝被气得呕血,又与外界不通消息,满腹怨恨皆发在小姐身上,日日宣她到榻前责骂,后宫皆知,流言蜚语不断。小姐每日要跪上四、五个时辰,以致膝盖都无法伸直。

先帝就这样郁郁而终,薨前还不忘下旨废了小姐昭仪名位,让她成为无家可归之人,至死不得入大晋正史。

卓王登基在即,欲许小姐宫中之位,可小姐已心灰意冷,整日枯坐,立志绝食。卓王不顾太后劝阻、朝臣非议,在小姐宫外守了三日。最终小姐一身缟素,出来行三跪九叩面圣之礼,求皇上全贺氏一族名节,许她为先帝守灵,并善待手足。

卓王最终应允了小姐,我就这样跟随小姐去了景陵,身无长物。

走的那一日,奉安的桃花尽数开了。

皇上没有食言,继位后仍尊恒王为长兄,淮国公为肱骨重臣。小姐自请削发食素,国公爷和夫人世子多次来看望,她都避而不见。我知道,她是一心求死了。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如履薄冰,她察觉了,那一日对我说,你放心,我自绝于父母兄弟,已经是个死人,何苦再去寻死。

就这样,我们两个无家之人,在方外之地过了两年。然而纵使小姐无心,宫中岂会风平浪静。小姐是皇上心心念念的人,也是后宫的眼中钉。皇后暗中使了许多手段,奈何终年都有金吾卫在景陵,难以施展。直到那年冬天我得了风寒,小姐出去买药,回来时门却不知为何落了锁。小姐只得独自在经堂避风一夜,被添灯油的姑子发现时,她身子烧得滚烫,还不停说着胡话,让人给我煎药。

我要去请郎中,可就算请到天下名医,也进不得皇陵半步。我有心去找淮国公,可老爷也势必要入宫请召。贺氏当时在后宫无人,通禀到皇后处,仍是要百般刁难,而小姐又是宁死也不愿贺氏再牵涉其中的。

彼时年关刚过,圣驾尚在汤泉行宫。我去找了东平王,是他带我入宫觐见。皇上带人连夜驰往景陵,亲自料理汤药。彼时适逢年后休朝,圣驾便直接在景陵驻下。

此事惹得朝中震动,后宫鼎沸。待小姐醒转时,木已成舟。她翻身朝里,以巾覆面。我待要退下,皇上却顾惜小姐,示意我留着。

良久以后,他方对小姐道,你不过一己之身,要成全父皇、淑妃,还要保全贺氏与皇长兄,从不曾顾念我分毫。我离宫那些年,无一日不挂念你,回宫这些年,又要日日忍着不来见你。你此生对得起所有人,是否也该为自己活一活了。

那一晚皇上说了很多,儿时在小姐宫中读书嬉戏的情景,历历在目。

小姐面上的绢帕,也终被泪水打湿。

长夜将尽,最终小姐只说了一句。

留芳园的桃花,就要开了罢。

正月十六开朝,十五日圣驾从景陵回宫。那一夜月圆如盘,奉安城中各色灯饰流光溢彩,朱雀大街上如同流淌着一条光辉的长河,人声鼎沸,大晋的青年男女相携出游,巷口花台高筑,杂耍艺人敲锣打鼓。

圣驾经过,百姓簇拥围观,山呼万岁,皇上在车驾中笑着,甚至亲自出面接受四方朝贺,接过垂髫小童手中的美人花灯,送给小姐。

他怕小姐触景生情,另外兴建绰华宫,移种各色桃花。小姐坚决不受封号,皇上许她不拜太后、皇后,六宫不得搅扰。

那三年的光景,是梦一般的日子,绰华宫虽与世隔绝,但皇上费尽心思让小姐开心。当得知小姐有了身孕,更是大行赏赐。彼时淮国公世子已有了小公子,就是贺迢,皇上恩准世子夫人带着孩子出入宫中,探望小姐,小姐见了爱不释手,越来越期待自己的孩子。

即将临盆时,太医来诊脉。小姐几日不见小世子,便多问了几句,才知外面已然腥风血雨。恒王奉旨不得不远赴封地,偏居一隅,而世子追随恒王数年,执意要随恒王同去。国公爷自是不允,将世子关在府中。世子寻机离府,只身奔赴岳州,不料路上却遭横祸,被乱匪杀害。

国公爷悲痛欲绝,但顾念小姐在宫中处境,忍痛宣称世子不肖,断绝父子情义,死不入贺氏宗庙。

小姐伤心之下,竟至早产血崩。三天三夜辛苦,终于生下了你,她也奄奄一息。临终时她对皇上说,陛下曾对妾说,与卿执手,朝生夕死可尽欢矣。妾死而无憾,唯念稚子,今托付于陛下,就叫朝夕罢。

小姐逝后,皇上卧床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礼部都已准备后事。其时嫡长子风毓尚不足五岁,且有先皇要求皇上传位于恒王的遗诏,众说纷纭,拥立恒王之势甚猛。

皇上将失去小姐的缘由归结于世子之死,他痛恨追随恒王、挑衅皇权的暴徒,于病中授兵符于皇后氏族长丰侯、锦妃氏族淇陵侯,镇守奉安,抚恤民意。朝会上,皇后亲自宣读圣旨,立嫡子风毓为太子。

长丰侯奉旨赴岳州请恒王,却是直接缉拿,押解入大理寺,呈报尚书省定罪。追随恒王的门客与士子,浩荡请命。谢渊侯身为恒王妃的父亲,亦在其中。侯爷一家颠簸流离,在奉安四处奔告求情。

皇上抱恙不出,内外皆由皇后、长丰侯、淇陵侯主事,尚书省报了恒王十罪,大不敬、谋逆尽列其中,恒王一家三百余口被诛连问斩。谢渊侯携妻在宫外叩告,请留女儿一命,然而当年恒王妃腹中已有子嗣,难逃一死。

恒王虽死,追随他的人声势却越来越高。皇上在小姐去后,已性情大变,任由皇后一党拘捕为恒王请命之人,上至一品重臣,下至读书识字的秀才,凡有微词,不问罪名,一律斩杀。

那时奉安的风中,都夹着一股血腥气,经年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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