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霄台筑于十余丈高台之上,翼然入云。
一排排宫灯鳞次长明,偌大殿宇耀如白昼,栏外明月一轮升于北海,星辰漫天,与台上的宫灯连成一片,恍惚中分不清人间天上。
舞姬轻舒广袖,裙袂飘扬。
大晋的启康帝巍然倚于位上,俯瞰整个奉安,皇后在侧,锦妃同燕国夫人延宴左右。
“朝夕在襁褓之中尚如昨日,如今已十二个春秋了。”启康帝已然微醺,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目凄戚,“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皇后雍然端坐,听闻此言,整晚都微微翘起的嘴角不由一僵。
众妃嫔一时都无话,连平日惯说笑的锦妃,此刻也只是斟酒不语。
座中莹嫔年轻,近来有宠,见机巧笑柔声道,“陛下的帝王霸气、威武之风,丝毫不减当年,便是再过十二个春秋,也让臣妾五体投地。”
皇后冷眼望着台下,淡淡道,“若本宫没记错,莹嫔是去年才选入宫中的,何谈当年。”
“臣妾待字闺中,无缘得见陛下当年的盛景。但看陛下现在如日中天,如是揣测。”妃嫔取悦龙颜,宫中司空见惯,莹嫔没料到皇后今日会与她较这个真,只得恭敬回禀,转而又对启康帝撒娇,“臣妾一片真心,皇上莫怪。”
启康帝双目虚眇,黯然出神。燕国夫人莞尔,跻身为他斟酒,软语提议道,“王孙们都为朝夕备了贺礼,要不要瞧瞧?”
启康帝一听,方有了些许兴致,点头坐起,“那就看看。”
莹嫔徒然娇媚万状,却被晾在一旁,气得七窍生烟。愤愤望了燕国夫人一眼,坐回椅中。
台下舞姬散去,宫人鱼贯而入,献上贵胄们的贺礼,一时又是金辉玉绕。启康帝打起精神,忽指着其中一件道,“那是何物?”
众人都忙定睛去看,内侍双瑞赶紧用锦盘托了呈上,是一只小巧鎏金镶翠的盒子。
朝夕喜笑颜开,拍手道,“多谢十二哥。”
“哦?”启康帝转头,“飞白,你送的这是何物?”
十二皇子飞白赶紧起身离席,他年纪尚轻,脸上还有些孩童的微胖,快步下殿跪倒道,“儿臣别无长物,只这百景盒机动精巧,十七妹一早看中了,儿臣就遂她的心意了。”
“皇上您看,这物件里头别有洞天呢。”双瑞道,说着打开盒盖,拧动底下的发条。
盒子里面有山有水有树,发条一松,水中的船儿摇摇摆摆地游了起来,树上红宝石叶子慢慢展开,山上卧着一只包银的白玉蝈蝈。
“它怎不动呢?睡着了?”双瑞问道。
飞白道,“在它背上一按,便能前行数步,瑞公公可试试。”
双瑞见启康帝也饶有兴致,便伸手在那蛐蛐背上按了一下,果然那物件一跃而起,倒唬了他自己一跳,拿着托盘手忙脚乱去接,生怕摔在地上。
启康帝先也是一怔,继而大笑。
双瑞也忙笑捧着蝈蝈道,“嘿,这蝈蝈由一整块玉雕成,严丝合缝儿。”
飞白见他识货,也十分欢喜。
“这些奇巧异技,难登大雅之堂。”皇后在旁发话,“皇子们平日玩玩也就罢了,如今献宝似的呈上来,不怕折损宫宴威仪么。”
飞白吓得伏地叩头,不敢反驳。他的生母吉嫔远远列于席末,哆嗦站起请罪,“臣妾……”然而她人微言轻,声音又细弱,根本无人看向她这边,一时不知如何接续下文,涨得满脸通红。
“皇后娘娘不必担忧。”朝夕直身下拜,恭敬回道,“李太傅说过,父皇是真龙天命,掌管天地、山川、鸟兽、社稷等等众生臣民。依儿臣看,这小蛐蛐若要折损父皇威仪,无异蚍蜉撼树。它如今能够混到父皇眼皮子底下卧一卧,只怕都要修炼四万九千年呢。”
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把席间众人都说怔了。
燕国夫人忍不住,噗嗤一声先笑了出来,众人也不由哄笑。
“你这小滑头。”启康帝用手遥指着朝夕,虽板着脸,眼中也溢了笑意,“朕与百官早有规矩,严禁拍朕的马屁。”
“皇上,您瞧这个。”锦妃在旁道。
宫娥们呈上一方蜀锦,上面绣着姹紫嫣红的牡丹与蔷薇,迎风怒放。
“惟妙惟肖,是谁这样巧手。”启康帝认了出来,正是朝夕种在风眠亭畔的那一畦花圃。
“儿臣愚惰,不谙诗文,平日只会做些女工。”兰息款款下拜,转而望向朝夕一席,“留芳园草木经公主之手培育,国色天香,兰息不过是借花献佛。”
“兰息姐姐有心了。”朝夕垂下眼帘,悠悠道。
记得今年立春时她放风筝,跌跤擦破了腿,鲜血直流,连启康帝都惊动了。当时予□□极,当着众人的面教训她说女孩子成日在外乱跑成何体统,不如在宫里安静地做些女工。
予光说过就忘了,没想到兰息记住了。
朝夕往旁边依偎过去。果然,兰息目光停留顷刻,便淡淡转开头去。
“怎么了?”予光放了箸,伸手过来探了探朝夕怀中银炉,“冷么?”
朝夕摇了摇头。
予光不放心,拿过银炉,见炭尚足够,只是香快尽了,便从自己荷包中拈一粒南华香放了进去。
“太子送了何物?”启康帝问皇后。
太子风毓是皇后嫡出,性喜奢华,出手阔绰,在座皇室贵胄虽都是见过世面的,但也不由伸长了脖子想看他送些什么。
那厢风毓起身,命人道,“呈上来。”
众人注视下,宫娥抱着一幅画卷走上来,两厢缓缓展开。风毓拢了长袖,亲自掌宫灯上前,众人看清后,满殿一片唏嘘感叹。
那是一座古今旷有的宫殿,依山傍水而成,巍峨伫立,匾上提名“绰华宫”三字。
后宫之中,乃至这世上,再无宫殿及得上它。
也再没有哪个女人,圣宠盖得过当年的绰华夫人。
而这幅画在旧址上再添新章,光看图纸,便已是云缭鹤舞,玉树琼楼。
“小十七长大了,总要有属于自己的宫殿。”风毓向启康帝禀奏,“儿臣斗胆,请监督修葺绰华宫。”
朝夕忽地站起身,“父皇,儿臣有自己的宫殿。”
“朝夕,那可不是你的宫殿。”风毓转而看着她,一字一句地澄清,“长清宫是云妃娘娘与九弟的居所。”
“我一个人何须那么大的地方。”朝夕争辩,“况且没有九哥,我会害怕。”
风毓不由笑了,启康帝也笑了,满堂宗亲都被这童言无忌逗得笑了起来。
“朝夕不可胡闹,就依太子罢。”启康帝点头。
一派言笑晏晏中,朝夕立在那里,暗中攥起了拳头。
“小十七,你总是要长大的。”风毓说。
回云岫宫的路上,车舆里朝夕怒目而视,“你为什么不拦着太子,也想把我送走吗?”
予光端然坐着,“太子说的并没错,你总要分出去住。”
“当初你把我带回来,没同我商量,如今又挥之即去,难道这天底下的事都随你的性子不成?”
“当初你尚在襁褓,只会咿咿呀呀地哭,抓着我的手指头不放,我如何同你商量?”予光微皱了眉,想到了什么,又淡淡瞥了她一眼,笑道,“如今还是只会哭,倒没长进。”
朝夕自知道理上讲不过,给他一提醒,索性哭了起来。
予光若有所思地瞧着舆外高耸的宫墙,对身边的聒噪不予理会。
朝夕刚刚还只是作势,如今恼羞成怒,赌气嚎啕,直哭得全身的热仿佛都随着泪水流尽、手足冰凉。
予光见她抖得厉害,不由伸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被朝夕一把甩开,“你又何必管我。”
“你倒想要谁来管?”予光无奈道,命抬轿的宫人加快步伐,取了车中的狐裘大氅展开,将朝夕裹了进去。
仲夏炎热的天气,朝夕却在瑟瑟发抖。
“绰华宫修好也要一年半载。”予光放软了心肠。
“真的么?”朝夕泪眼婆娑地瞧他。
“只怕到时候,你早已不想和我住在一起了。”
朝夕没有回答,哭得困了,靠在他的怀里昏沉睡去。
宫墙下,守候的宫人见了车舆,忙提着宫灯迎出,俯身行礼,“殿下回来了。”
予光将朝夕裹好,领她下车。宫人们知公主体弱,又宫宴至夜,回宫路上疲累睡着了,不敢惊扰,默然引路。
一个年长的姑姑带着宫女们出来,迎过睡眼惺忪的朝夕,簇拥她上阶入殿,“云妃娘娘就寝前还吩咐,公主若今夜饮了酒回来,一定要用过参汤再歇息。”
朝夕掩口打了个呵欠,就着宫女的手宽衣解带。
“往日可不喝,今日必须喝。娘娘再三吩咐,别让酒气经风,凉了肚子。”那姑姑又道,“娘娘还说,今日你们必宴至深夜方归,明晨无需去请安。”
“还是要去的,你照常叫我起身便是。”朝夕衣裙褪去,踏入浴桶。
姑姑这才一笑,“很是。”
待朝夕上榻钻进被子,予光也盥沐毕,更了衣前来。
初漏已过,更深夜凉。
窗外月光清冽,穿过轻纱笼在他周身,朝夕觉得和煦如春。
“你出使东海国,数月不见……今晚不与我一同就寝么。”朝夕靠过去。
予光将她长发挽起置于枕上,方道,“你是大人了。”
“我偏不爱做大人,好处占不到,事事都不能随心。”朝夕愤愤道,“这样的生辰有什么可恭喜的呢。”
予光失笑,也不反驳,拿过掉在枕上的百草茶绢带,敷在她哭肿的眼上。
“我的生辰,你连一份像样的贺礼也未送。”朝夕拉着他的袖子,试探道,“今晚就在这陪我罢?”
予光诧然,“我才命人驯了只老虎给你,你便忘了?”
朝夕见混不过,只得蒙上罩眼的草药带子,躺下不动,“罢了,我就知道,如今我碍你的眼,恨不得少与我相处一刻是一刻。”
少顷,只听予光对外面站着的人道,“端良,你们都退下罢。”
“是。”端良应了,提醒道,“殿下一路辛苦,莫理会公主顽皮,早些休息才是。”
“我一会儿也便回去了。”
宫人退下,予光提袍入榻,卧在朝夕对面,“你快些睡,不许胡闹,我也困得紧,决不会陪你闲话。”
朝夕不语,蒙着眼躺了片刻,佯作熟睡,锦被下将有些冰凉的脚伸过去。她有先天不足之症,四肢血脉不畅,手足发寒,幼时便常偎予光取暖,予光也不以为意。
她的脚慢慢滑过他的小腿,一路攀越往上。
“朝夕!”予光低叫了一声,蓦地起身辖住她,“你做什么。”
朝夕揭开眼前的绢带,笑嘻嘻凑过去,“方才燕国夫人,在桌下便是这样对父皇,父皇笑得很开心呢。”
她将脚继续探去,故意逗予光,“痒么,你不喜欢?”
启康帝不喜子嗣过于沉溺温柔乡,失了男子气度。予光向来是最听话的,将启康帝平日赐他的美姬尽数献与了母妃。启康帝一厢赞赏他的作为,一厢心里又想抱孙子。燕国夫人私下里将他矛盾叹气的样子学给朝夕,令她捧腹好笑。
予光将她推开,“你懂什么?以后少和燕国夫人那样的人鬼混。”
“她是哪样的人?”
“名不正言不顺。”予光拉过枕头躺下,倦然阖目道。
朝夕眉一挑,“我也名不正言不顺,你还与我鬼混作甚?”
“你是大晋公主,岂与她相类?”
朝夕轻哼一声,枕臂躺了,“旁人可不见得这么说。”
他还要说什么,她却知他明日还要早起朝会,自己也困极,懒懒地翻过身去。
片刻之后,予光将她冰凉的双脚捞起,捧在怀中,“我走前配的药可按时用了?这些天倒觉你没那么凉了。你自己平日,也要多注意些……”
朝夕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