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生们叽叽喳喳地叫:“您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盛言楚才从城墙上吹了冷风下来,这会子听到书生们蜜蜂一般的嗡嗡声,盛言楚只觉脑壳疼得厉害。
“怎么了这是?”盛言楚拨开众人问周蜜。
周蜜将盛言楚往角落拉,不友好地瞥了眼外边吵闹的书生,哼道:“他们就是来胡闹的,东家你才说在药墨上贴上标签,那些人就吵着说咱们卖假货。”
周蜜见不得外头有人诋毁他的东西,扬声指桑骂槐:“谁家人参枸杞只卖三五两?谁家敢卖我周蜜将脑袋切下来给他当蹴鞠玩?”
“成天摸书的人一点眼力都没有,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怎么没见你们跟老祖宗讨要黄金屋颜如玉?”
“药墨,药墨,自然是以墨为主,想进补人参行啊,往左拐走半炷香去药铺——”
铺子里的书生羞红了脸,本来占上风想借盛家墨石铺子虚假宣传坑一把,没想到周蜜和别家铺子的掌柜一点都不一样,一般铺子出现危机,掌柜的不该遮着瞒着吗?怎么到了周蜜这就变了?
周蜜他才不怕,对付这种人就该厚着脸皮怼,不然有一就有二,回头指不定还有不要脸的人跑过来质问药墨里面咋没见到人参片?
还别说,这种人世上真的有。
盛言楚了解了前因后果后,一时无言。
就像周蜜说的,书中有颜如玉,怎么就没见他们去找书肆掌柜的要美人?
忽想起一事,盛言楚皱起眉:“我让你贴得标签可都贴了?”
标签上他大大方方写了药墨的配料名称以及有关药墨的保管方法和最佳使用期限,这些他均作了详细的说明。
“连夜让下边的人都赶制了出来。”
周蜜拿起几块包装好的药墨给盛言楚:“严大人管得淮安府,钟公子手里的江南府,还有临朔郡都送了样板药墨过来,您瞧瞧。”
盛言楚接过药墨,几块药墨属江南府的最花哨,临朔郡的最朴实,但墨身都包着一张写满小字的素纸,素纸上写得内容正是盛言楚所要求的东西。
“钟公子来信说盛家招牌的刻印正在赶工,约莫月底能运到京城,回头咱们请些绣娘在拓印的‘盛’字上绣一圈,到那时盛家墨石牌子就算正式立了起来。”周蜜说这话时激动不已。
盛言楚将药墨放桌上,笑道:“这些事慢慢来,你先去将外头那些书生招进来,我有话跟他们说。”
被周蜜骂了一顿后,书生们瘪得跟被针扎的气球似的,一个个有气无力的站在外边,之所以不走,是因为这些人不明所以,以为药墨能替代人参枸杞,便半夜就守在盛家墨石铺子外边,待铺子一开张,他们就冲进来将为数不多的药墨一扫而空。
交了银子后,书生们这才发现这批药墨和之前的不一样,望着上面醒目的‘药墨先是墨后是药,切不可混淆’的字样后,书生们傻了眼。
还有什么最佳使用时间…意思是说过了这期限药墨就不起作用了?成了废墨?
之于种种疑惑,书生们觉得自己受骗了,一气之下结伴闹到了盛家铺子。
进来后见屋里有周蜜,书生们当即唯唯诺诺的不敢喘气,盛言楚没想到周蜜在这些书生眼里如此可怖,便交代周蜜去处理擒文斋扒手的事。
周蜜眼神闪了闪,冷着脸去见擒文斋的人。
书生们呼了口气,见盛言楚笑眯眯好说话,几人你看我我看我,最终站出一个胆大的书生作为代表和盛言楚交涉。
“盛翰林,不是我们故意来闹。”
书生们先摆正自己的态度,道:“我们信任您家铺子的墨石,还没见到药墨每人就都付了十几两的银子,您也是读过书的,想来清楚我们这些远走他乡来京求学的优监生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十几两啊,都是家里辛辛苦苦攒得血汗银…”
盛言楚双手合拢放在身前,静静地听书生往下说:“您铺子突然往药墨上贴了什么签,这可把我们整迷糊了,还望盛喊林给个说法,什么叫最佳期效?是不是过了这日子这墨就不是药墨了?”
有书生小声叹气:“真遭罪,我咬牙一口气买了八块,半年都写不完,那签上说最好三个月内写完,那我…咋办?”
见盛言楚坐那一句话都不说,书生们以为他们得罪了盛言楚,讪讪一笑后拉扯别的话题。
“盛翰林您也是心大,满天下也就您家敢将配料明晃晃地写在上头。”
“您就不担心有人偷师?”
擒文斋:“……”直接念我的名字算了。
盛言楚抬手让众书生坐下说,书生们推辞了下,然后挨着长椅排排坐好。
对于书生们的一连串疑惑,盛言楚笑笑,旋即取来一张素纸。
“你们也别怪周掌柜说话难听,银货两讫出柜台概不负责,这是天下行商统一的口诀,药墨是诸位抢着要买得,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就说盛家药墨掺假是否欠妥当?”
书生们立刻红了脸,磕磕巴巴解释,无非是他们先前以为药墨能替人参枸杞…这话一说出口,书生们脑海里立马浮出周蜜那句颜如玉的讥诮话,书生们当即闭嘴,谁也不再提这事。
书生们不提,盛言楚提。
“配料我一样不少的写在上面,还真没掺假,诸位若不信可以拿到药铺去查一查,该是人参药墨,那查出来的绝对有人参。”
盛言楚抖了抖手中的标签,正色道:“我朝商人不下万数,能将配料写得清清楚楚的仅此盛家一家,敢这么写,那就不惧买客说我们做假,各位说盛家墨石不好,价格比别家贵我都认,但唯独不可造谣盛家墨石有假!”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盛言楚将素纸标签往桌上一拍,失笑道:“我喊你们进来,原也是瞧你们和我一样是书生出身,在外求学是挺不容易,但经商的人就轻松了?诸位都是国子监的监生,外头多少私塾学子将一对眼睛刻在你们身上,你们来我铺子大肆地闹,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也是为什么盛言楚第一时间让监生们进来。
盛言楚说话轻轻柔柔,落在书生们耳里却如金鼓般震人心。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书生们心软下来,再看素纸上写着的配料,书生们暗暗叹气,都怪他们贪小便宜,七八两的药墨怎能替代真实的人参枸杞?
“那这最佳使用期限又是怎么一回事?”
书生们呆呆问,看在盛翰林的面上,他们愿意相信盛家墨石没有掺假,但这日期也太短了,他们都存了好几块药墨呢,药墨昂贵,他们均不舍得用,如今要他们在明年一月前全部写完,这不是叫他们烧银子乱用吗?
盛言楚本来打算弄保质期和生产日期,但这两项解释起来很繁琐,加之擒文斋等竞争对手都在盯着,他若是将生产日期也标上,有些制墨的老师傅可以根据铺子墨石上架时间推算出盛家晒墨的时间长短,这样一来还真的会引来一堆偷师的人。
索性他将两者融合,只写一个最佳使用时间。
见书生们纳闷这个,盛言楚耐心科普:“药都有坏的时候,药墨自然也是有,若这药墨几年都不臭,那还是药墨吗?”
“说得对,指不定往里面掺了什么不易坏的东西,咱们天天用墨,长此以往身子哪里熬得住?”
盛言楚多看了说这话的书生两眼,不易坏的东西不就是后世的防腐剂吗?
道理大家都明白,可……
“盛大人,我是真喜欢您家药墨的气味,这不,我一次囤了十来块,想着慢慢用,您这一招使得我现在头还晕着,三个月写完一快药墨当然不难,可我有十来块啊……”
“我也有不少,药墨最便宜的也得三五两,三个月就得花十几两,我哪里吃得消。”
“可不嘛。”有书生急得眼泪打转,“我求周掌柜,说能不能退一些,周掌柜说行有行规,不是质量问题概不退货,我们也是没辙——”
盛言楚淡了笑容,没辙就胡乱造谣他家药墨掺假?
书生们自知理亏,纷纷起身拱手赔罪。
该解释的都解释了,能和解当然好,国子监是官学,里边的学生指不定过两年就是盛言楚的同僚,盛言楚愿意给他们面子,为这点小事结仇没必要。
盛言楚掸了掸素纸标签,假笑两声:“今个我瞒着周掌柜给你们行个方便,你们没拆的药墨今日都可以拿过来退了,但下不为例,我这铺子全权交给周掌柜打点,他是生意场上的老人,再有下次无缘无故退货,周掌柜岂不没脸?”
书生们大喜,忙迭声道:“是是是,我们也不敢叫周掌柜难做人,盛大人能开先例让我等退货已然够意思,我们知好歹的。”
书生当中并非没有嘴甜的,见盛言楚嘴角绷着紧紧,立马有人笑道:“您铺里墨石的好与坏,我们这些人最清楚,原先在淮安府还没下场院试时我就用您家的墨石,贡院又热又燥,不成想您家墨石研磨开散发的那鼓鼓清香震得我头脑倏地清醒。”
现场听到客户赞许的反馈,盛言楚当然开心。
书生们眼睛一亮,又有人道:“我院试用得也是您家的墨,正因为您家药墨好,我一上京就直奔盛家墨石铺子,别家的墨石我一概不买。”
其余书生也七嘴八舌说着,盛言楚听得心花怒放,面上却不表,只嘴角浅浅勾起一丝笑,拱手致谢众书生的厚爱。
书生们团团和气的离开屋子,一出门外边老百姓立马过来追问,书生们信守承诺一一纠正他们之前的胡言乱语。
“掺假?没有没有!”
“…你家炖的人参汤能留一年两年?”
“不能。”老百姓摇头。
“那不就是咯,盛家正因为用的是真材实料,所以使用期限才短,三个月用一块墨石绰绰有余,盛大人说了,大家买药墨时别一口气买太多,省得用不完…”
老百姓笑出声:“别人家做生意巴不得我们多买一点,盛大人倒是有趣,反着来。”
“那是因为盛家药墨是好货啊,好货从来就不愁卖。”
“也是,我家那小孙子极为喜爱盛家的党参药墨,每回一研墨,都不用喊他他就自己过来乖乖坐好。”
老百姓们你一眼我一语,纷纷说起家里孩子用盛家墨石的趣事。
“我家幺儿嘴馋,添了一口的墨,可把我吓坏了,毕竟一些墨臭的很,如今盛家将墨石配料一一写在上面,我一看,嘿,里边还放了蜜糖,难怪幺儿喜欢吃。”
“喜欢吃也不能多吃。”
盛允南上午会在墨石铺子偷学周蜜的算账手艺,周蜜被盛言楚喊去处理擒文斋的事后,铺子里现在就由盛允南看着,听到这话盛允南忙将盛言楚先前交代的话一字不漏的科普给老百姓。
得知墨石粉吃多了容易拉肚子,连带着优监生们都连连点头。
“难怪我隔三差五肚子就不舒服,嗐,原是我喜欢舔墨的缘故。”一青衣书生不好意思的笑笑。
“到底是状元郎——”忽一书生高声感慨。
“仁兄这话意思是?”
书生唇畔露出笑容:“我们读这么多年书都没能参透墨汁吃多了能惹肚子疼,京城最大的墨坊擒文斋也没人往外传,唯独盛大人…你们说是谁告诉盛大人的?”
众人哈哈大笑:“还能是谁,自然是盛大人自个悟出来的。”
“怎么悟?”
“天天吃墨呗。”
周蜜将擒文斋的人送往京兆府一送,回来路上着重去国子监门口溜达了一圈,原以为会看到那帮书生说盛家药墨的坏话,熟料这些人都在笑谈盛言楚吃墨的事。
“东家读书时喜欢吃墨?”周蜜一进门就问。
盛言楚早就从盛允南嘴里听到了外边的‘流言蜚语’,闻言微微抬眸:“哪个读书人肚子里没三两墨水?”
周蜜细长眉眼含笑:“东家打趣,您知道我问得不是这个。”
盛言楚才不会亲口说他从前在家将墨汁当酱油蘸饺子吃的糗事,顾左右而言他:“你事办得如何?”
周蜜摸摸鼻头:“衙门的人一审,还没上刑呢他们就招了,说是那对父子指使他们干的,衙门的人让我问您,您是私了还是公了。”
盛言楚端茶缓饮:“怎么私,怎么公?”
周蜜皱眉:“擒文斋新掌柜说他们愿意出银子将偷走的墨石卖下。”
“就这?”
周蜜点头:“公了无非是按墨石价钱的多少定一定吃牢饭的天数…”
盛言楚从善如流地问周蜜想私了还是公了。
周蜜迟疑后还是不敢说,盛言楚低头翻着账本,动作缓慢,轻声道:“上回你求我给擒文斋留点颜面,我给了,可擒文斋呢?不但要挖我的人,还偷我的货…周大哥,您说我这回若私了,下一次他们又该怎么对付我?”
周蜜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闷闷道出一句:“东家想如何处置都成,擒文斋死不悔改,再留情面后患无穷。”
盛言楚等得就是周蜜这句话,起身行至周蜜跟前:“我知道周大哥舍不得擒文斋,但如今的擒文斋早已不是周老爷子打下的那片江山,我若是周大哥,等自己羽翅丰满后定要将擒文斋抢回来,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看着别人将擒文斋毁得一塌糊涂。”
周蜜猛抬头:“东家的意思是?您不是说永不收购擒文斋吗?您答应过我的!”
盛言楚顿住脚,啧啧摇头:“周大哥怎么也犯糊涂了?我何时说要吃了擒文斋?”
周蜜急得张口想说,盛言楚摆手让其淡定,闲闲道:“我自是会信守承诺不沾擒文斋,可其他家的墨石铺子呢?周大哥您还要去求他们?”
周蜜气势一下矮了下来,目中隐有不甘和无助。
盛言楚心头微有不快,嘴角下压,快语道:“身在曹营心在汉,周大哥,你这事做得不地道吧?”
“没,”周蜜忙摇头,三指起誓:“我周蜜从不做这等背信弃义的缺德事,若有——”
盛言楚截住话头,轻叹道:“我自是信周大哥,只是周大哥对擒文斋一再迁就,我这个东家看着挺不是滋味,哪有自己铺子的掌柜成天操心别家的生意?”
周蜜哑口无言,盛言楚理解周蜜的苦衷和无奈,但谁理解理解他?周蜜一来盛家,他就将墨石铺子的账房全权交给周蜜,而周蜜呢?三番五次替擒文斋说情。
“您好生想想吧。”盛言楚不欲多说,拿起装有账本的箱匣就往外走,周蜜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夜里盛允南过来跟盛言楚汇报春娘锅子铺的账目,见墨石铺子的账本也在,不由嘀咕了一声:“墨石铺子的账前儿不是才对过吗?”
盛言楚翻开账本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发现盛允南这段时间进步很快,做账的手法应该是跟周蜜学得,挺好。
“叔,”盛允南指指墨石账本,好奇地问:“这账本…”
盛言楚将三间铺子的账本都往盛允南手中放,幽幽道:“周掌柜近些天要处理擒文斋扒手的事,你既想做他徒弟,不若你多操心些,一并帮他将账管了。”
盛允南嘿嘿乐:“行啊。”
捧着沉甸甸的账本,盛允南一蹦一跳地去找周蜜。
周蜜在擒文斋做得虽是大掌柜的位置,但领得工钱并不高,打拼二十来年赚得银子悉数都填了周父当年的赌窟,因而被擒文斋赶出来后,周蜜除了一个装有几件衣裳的包袱,就剩儿子。
周家父子俩无地处,盛言楚便将盛家东院后边几间倒座房暂时借给两人住,盛允南乐颠颠的过去时,周蜜正在跟儿子你一声我一声的叹气。
“爹,东家对咱这么好,你咋还惦记老东家?不要脸。”
“哎,擒文斋有你爷一份,你有爹我没有,我就只剩擒文斋这一份念想了…”
周家子豪气德拍胸脯:“爹,你想爷啦?要不你喊我做爹——”
“找抽是吧?!”
盛允南站在墙角恰好偷听到这一段,忍不住扑哧笑开。
见来人是盛允南,周蜜面颊微红,问盛允南夜里来找他干什么。
“喏。”盛允南将账本摊开,转述盛言楚的话:“叔说您这两天要忙擒文斋的事,就喊我替您算几天账,周掌柜,您得快些,我又管锅子铺又管墨石铺,属实忙不过来。”
周蜜手中沉沉落下一沓账本,见盛允南要走,周蜜忙喊住人。
周蜜脸烧得烫人,难为情地问:“东家没说旁的话?”
盛允南准备摇头,忽而狡黠一笑:“有。”
周蜜心一提:“说了啥?”让我卷铺盖走人?
盛允南咧笑:“叔说让我跟着您后头学,让您抽空多教教我算账。”
周蜜蹙眉:“就这?”
盛允南装模作样的点头,等盛允南一走,周蜜儿子立马问周蜜真的要收盛允南做徒吗?
周蜜捧着失而复得的账本淡然一笑:“东家给我台阶,我自是要下。”
且要下得漂漂亮亮。
京城的冬天冷得早,才十月天上就开始飘雪。
国子监和往年一样,每隔一个月便要进行一次小考,地方优监生们就指望着每月的赏银做生活费呢,这其中就有梁杭云。
到了月底,梁杭云就和跟屁虫一样跟在盛言楚身后,连蹲茅坑的时间都放过。
“楚哥儿,这道题你听听我写得可行?”
梁杭云清清嗓子,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往下读,茅房里的盛言楚无语望天,只求老天爷要惩罚他就劈道雷下来算了,何必要用这种法子折磨他?
一出茅房,梁杭云就将沾好墨水的笔替上来,脸上的笑容和煦如春风。
盛言楚呵呵干笑,在一声声‘楚哥儿行行好’的叫唤下,盛言楚认命地拿起笔批阅。
梁杭云倒也争气,才进国子监就顺利的获得了赏银,一共十一两,梁杭云分出二两请盛言楚吃酒。
席上梁杭云做贼心虚地说:“那人也得了赏银,一甲,比我多四两。”
那人就是王永年。
盛言楚勉强点点头:“王永年当年是静绥小有名气的神童,他后来泯然众人主要是因为心思不在读书上。”
这段时间梁杭云在国子监一直充当盛言楚的眼线,有关王永年的一举一动,盛言楚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憋着事呢。”梁杭云丝毫不给王永年面子,浅啄了小口酒暖身,道:“楚哥儿,你还不知道吧?他妻儿跟人跑了。”
“跑了?”
“对,跑了。”梁杭云压低声音,“他那儿子压根就不是他生的,他生不了。”
这事盛言楚早在三四年前就知道了。
梁杭云续道:“年初静绥下了场雪,好巧不巧将王家宅屋压倒了,你猜怎么着,王永年他婆娘躺在野男人怀里呢!而王永年可怜巴巴地睡耳房小床!”
盛言楚一惊,戴绿帽子戴得这么刺激?
梁杭云酒量不行,喝两盅眼睛就眯成了缝,拉着盛言楚大说特说:“…左邻右舍看得真真的,王永年娶得那蔡氏抱着的相好的和王永年儿子长得一模一样…啧啧啧,他还没来得及休妻呢,蔡氏就连夜带着儿子和奸夫从静绥消失了…”
“王永年没报官?”
“没。”
梁杭云摇头:“他倒出奇的冷静,也没去找蔡家的麻烦,只写了封休书给蔡家,然后就一头扎进县城,你是没见着他后来那发狠的模样,连去食馆时手都不离书。”
盛言楚抿了口酒,忽问:“他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考国子监的优监生?”
梁杭云醉的眼神迷离,过了半晌凑过来拿手指抵唇:“有件事我没跟你说…”
“嘘…”梁杭云两颊生出驼红,已经分不清眼前是谁:“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楚哥儿说。”
盛言楚认真点头:“咱不跟他说。”
梁杭云踉跄着脚步靠到盛言楚一侧,小小声道:“蔡氏是王永年故意放走的…他娘来县学找他,我无意听到了这对母子的争执…他还说他要上京就是为了找楚哥儿他舅舅…”
豆大的烛火下,盛言楚俊挺的面容上显出一种狠厉的神情。
这时窗外传来脚踩树枝的吱呀声,盛言楚猛地起身开门,白雪铺地的大树下,月惊鸿不知所措的蹲在那装死。
“进来。”盛言楚语气冷淡。
梁杭云被梁家两个妹妹抬回去睡了,此时屋里就只剩盛言楚和月惊鸿两人。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是路过。”
这还真不怪月惊鸿,盛言楚和梁杭云喝酒的地儿是月惊鸿回屋的必经之地。
盛言楚不动声色地站在房中,那日甥舅两吵了一架后,两人都不愿搭理对方,为了王永年,两人再次相对而立。
这大半年来,月惊鸿一直在外跑腿干中人活计,风吹日晒的难免会被晒黑,而盛言楚长时间在翰林院批文书,一白一黑十分显眼。
“既知王永年不死心,你当如何?”盛言楚直截了当的问:“和他旧情复燃双宿双飞?还是止于秋水各自安好?”
月惊鸿离烛火远,整个身子都隐在盛言楚高大的身影之下,盛言楚问得这么直白突然,月惊鸿一下愣住。
屋里静的落针可闻,寒风从窗格缝隙呼呼往里吹。
“然舅舅,你说啊——”盛言楚咬牙扭头喊。
几乎是同一息月惊鸿开口说:“我不见他。”
盛言楚反应极快的走过来,身影彻底将月惊鸿吞灭。
“当真?”
月惊鸿这几天锁在屋里想的也算透彻,点点头:“真的。”
见了也没意思,早在当初王永年移情别恋的时他就起了断绝的念头,只那时他是孤寡的兔儿爷,也许和王永年生分后,他会遇上第二个王永年。
然后周而复始的被抛弃、再相遇…与其过这样的日子,他还不如在王永年这颗树上吊死,所以他才会厚着脸皮去讨好王永年。
王母的刁难,蔡氏的讥诮,王永年的狠心…
那些时日他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都表现了出来,被王母赶出来的当天,他见到了外甥楚哥儿。
盛言楚愿意去相信自己的亲舅舅,指着炕几让月惊鸿坐下聊。
“王永年就是个渣男。”
时隔多年,盛言楚对王永年的印象还是没变,“你放下他也好,等过几年,我帮你物色个——”
“我不娶。”月惊鸿固执的打断盛言楚,苦笑道:“兔儿爷从良,如今虽和常人无异,但从先做过的事能抹得干净吗?我要是娶妻岂不是害人家姑娘?
盛言楚目光一闪,思忖片刻后欲言又止:“要是男——”
“也不要。”
月惊鸿羞红了脸,尴尬的扯动嘴角:“我若不是幼年被卖进兔儿馆,你以为我喜欢过那样的日子?谁家儿郎不想堂堂正正的娶妻生子?我这不是没福气吗?!”
盛言楚微微一颔首,他这个舅舅在静绥刚跟他见面时喜欢涂脂抹粉,后来从良后就再没有穿过那些风尘衣裳,说话时也没有故意捏着嗓子说话,这也是为什么京城百姓看不出月惊鸿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去。
这种暧昧的话题不适合两个男人深夜聊,何况是甥舅。
两人不自在的干咳几声,相继转移话题。
月惊鸿给盛言楚斟醒酒茶,问起华宓君昨儿来盛家的事。
这回换盛言楚羞赧,嘴角上扬:“李兰恪嘴长,回去跟她说咱家多了两个貌美的女郎,就杭云兄那两个妹妹,她一听不得了,非要过来瞧一瞧。”
这种甜蜜蜜的话语听得月惊鸿手臂不停起鸡皮疙瘩。
顿了顿,傻乎乎乐着的盛言楚嘴角笑容忽而一滞。
“咋了?”月惊鸿问。
盛言楚暗暗咬牙,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薄红,道不清是怒还是不悦。
“原先李兰恪跟我说她喜欢貌美的人我还不相信,昨儿我倒是信了,一见到杭云兄那两个窈窕妩媚的妹妹后,她竟跟我说那两人相貌比我还要出色!这能比吗?!”
月惊鸿哈哈大笑:“华大小姐性子爽朗,她若不这么说,你让梁家两个姑娘怎么下台?”
华宓君性子火烈,带着丫鬟就找上了门,当时梁家妹妹们的确吓了一大跳,听月惊鸿这么一说,盛言楚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道,他还以为华宓君不论男女都喜欢呢…
说起华宓君,两人不可避免撩起少将军李念和,尤其在当下局势。
月惊鸿幼时被拐后落脚点就是南域,一想到自己呆了多年的’故乡’要开始打战,不禁唏嘘:“南域地广,没个向导很难从海上平安归来,若少将军还活着,有她在,詹将军便能多个帮手。”
盛言楚点头赞同,詹全也跟他吐槽过,说老皇帝给他的兵多半是内陆兵,都不会凫水怎么海战?
好在詹全手中的主力是淮安城运河上的士兵,这些兵常年在水中练习,若指挥得当,未必不能将南域海贼杀个片甲不留。
“楚哥儿,”月惊鸿张张嘴喊,“我想跟你说个事。”
盛言楚屏息静息,似是料到要听到什么惊天话语,果然,月惊鸿接下来的话直接吓得盛言楚鲤鱼打挺。
“你再说一遍?”盛言楚瞪着月惊鸿,利落道:“你不会武去南域作甚?找死吗?”
月惊鸿斜着眼看过来:“那金家女会武?她一个女子都能随军,我一个男儿郎为什么不可?”
盛言楚气竭,鼓着腮帮子道:“你爱去就去,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过我娘那一关。”
月惊鸿表现的很淡定,双手抱胸:“姐那不是有你吗?”
盛言楚压住轻嘲,哼道:“做梦去吧,我才不会帮你。”
“你真不帮我?”
“不帮。”
月惊鸿笑得很无耻:“那我就去国子监大门口溜达。”
“你敢!”盛言楚霍的站起来,抖着手指着月惊鸿,狠狠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知会我娘!”
门重重从里边打开,寒风裹着初冬的雪肆意的往屋内跑,月惊鸿理了理衣裳,就站在门口等。
月惊鸿去南域随军的事终究还是定了下来,程春娘起初死活不同意,盛言楚便祭出王永年,程春娘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对姐弟幼年分离,三十来年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也就京城的这一年,到底是一母同胞,分离时程春娘哭得稀里哗啦。
因要瞒着王永年,故而月惊鸿走得静悄悄,走水路先去了淮安府,盛言楚写了信给卫敬,到了淮安府,自有卫敬的船兵一路护送月惊鸿去南域。
月惊鸿前十几年都在南域过活,论起对南域的熟悉,盛家人没人能赶得上月惊鸿,多年之后再踏上故土,月惊鸿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在海边狂跑,才来南域头一天就遭了事,误打误撞下竟帮詹全捅了一窝贼子。
一下雪,南北联系起来甚为麻烦,月惊鸿十月去的南域,平安信竟到了年底才送至京城。
一并来得还有程以贵的信。
“楚儿,快给娘读读信上说了啥?”
摊开信纸,程以贵拿手的行书跃然纸上。
盛言楚一目十行,挑拣重要的事和程春娘说。
“…贵表哥说他一切安好,才去两个多月就已经和海贼交手不下十次…”
程春娘心一揪:“他还伤着吧?”
盛言楚笑:“没。”
报喜不报忧,这事其实说不准。
继续往下看,盛言楚笑容加深,指着信上某处:“娘,方仪姐姐年底要去南域看贵表哥。”
程春娘抻着脑袋张望信纸,有模有样的点头:“那孩子倒是个实心眼的,贵哥儿能娶到她算是摊上了好福气。”
看完程以贵的,盛言楚拿起不太敢看的另外一封。
气氛倏而紧张起来,程春娘秉了口气,不安地问:“然哥儿咋样?”
盛言楚微微一笑:“然舅舅说他帮詹将军杀了一回敌…”
程春娘大喜,又问可有受伤,盛言楚摇头。
只是这信上最后几行字盛言楚没敢跟他娘说,好在他娘不识字,不然还真不好糊弄。
远在南域的亲人都相安无事,这个年盛家过得极为舒坦开心,如果能忽略初一早上在门外看到的某个恶心王姓书生就好了。
自从被盛言楚逮到一回后,王永年就越发放肆的在盛家大门外溜达,因着心情好,盛言楚裹紧大氅笑眯眯的跑出来准备逗逗傻等在外的王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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