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门,只见影壁墙后恰巧走出两个巧笑倩兮的少女,打头的人盛言楚认识,正是桂清秋。
略后一些的女子不知是谁,长的比桂清秋要温软好看,粉嫩的睡莲状裙有点长,裙摆拖在地上粘了点灰,惹人注目的是她腰侧,一条简单的纤细布带将少女小蛮腰勾勒的尤为苗条,只见她单手握着一只圆扇,乍然看到盛言楚这个陌生人后,立马斜斜的将扇子轻掩在面上,只留一双含雾的眸子望着夏修贤。
盛言楚了然的唔了一声,能这般含情脉脉看着夏修贤的自然就剩下那位青梅竹马了。
他微微低下头,只听夏修贤道:“婧柔怎么来了?”
声音无喜,若不是盛言楚知道面前女子是夏修贤的未婚妻,他还以为夏修贤看到的只是一个毫无干系的朋友呢。
正当他纳闷时,卢婧柔说话了,音色却让他大吃一惊,怎么说呢,和本人温柔的外表截然不同,就像少年变声期的公鸭嗓。
卢婧柔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不好听,只喊了一声“修贤”就走了。
夏修贤没有觉得不妥,面无表情的带着盛言楚往里走。
盛言楚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愤愤不平被卢婧柔拉走的桂清秋,小声道:“修贤兄,我怎么觉得桂家女儿对你很不满?”她应该是不满你对卢婧柔的无所谓态度,当然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夏修贤似笑非笑:“盛小弟,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要娶什么样的姑娘为妻?”
盛言楚顿了一下,旋即摇摇头:“没想过。”
“终身大事还是得好好想想,”夏修贤语气苦涩的叹了一声,“别学我…娶谁都身不由己。”
“修贤兄的意思…莫非你不想娶她?”
不论是书院还是在家,人人都跟他说夏修贤和卢婧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夏修贤如此抵触?
夏修贤领着盛言楚直接去了他所住的院子,进了屋立马有小厮上前喊了声“二爷”,夏修贤烦躁的摆摆手:“奉了茶就赶紧出去。”
小厮脸色变了几变,临走前还瞧了盛言楚一眼。
盛言楚将夏家见到的一切暗暗记在心中,很快小厮端着茶水进来了。
等人走后,夏修贤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我和卢家原是没有亲事的。”
盛言楚没着急喝茶,而是抬眸静静看着夏修贤,夏修贤被盛言楚一副仔细听课的模样逗笑了,神色稍霁:“你是我带回家的第一个同窗,既决定与你坦诚相待,那我的事就不瞒你了。”
盛言楚开怀一笑:“愿闻其详。”
夏修贤放下茶盏,眼睛望着窗外逐渐放空思绪,淡淡道:“人人都说我和卢婧柔情比金坚两小无猜,实则外人不知道,和卢婧柔有亲事的是我大哥。”
“你大哥?”盛言楚微微侧了侧眼神,“难怪刚才那小厮喊你二爷,所以你大哥人呢?好端端的亲事怎么落到你头上了?”
“死了。”夏修贤定定的看着盛言楚,一字一句的道,“我大哥是个暮翠朝红的登徒子,从前在家的时候就天天将花楼的女子往家里搂,后来…就死在了花楼,大娘得知亲儿子死的这般龌龊羞人,直接一根绳子上吊没了,我爹为了掩盖丑事,将我娘草草扶了正室,又将卢家的亲事按在了我头上。”
盛言楚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你爹为何这般执着卢家?”
儿子没了,妻子没了,不伤心吗?哪还有心思打点二儿子的亲事?
说起这个,夏修贤气恼的握紧拳头,恨的牙根打颤:“说来是家丑,我那没良心的爹一直觊觎卢婧柔…她娘……”
此言一出,盛言楚全都明白了,原来夏修贤也遇上了一个渣爹,但就目前看来,夏爹不仅渣还猥琐。
自己抱不得美人归是自己没本事,何必还用下一辈的亲事来恶心自己的儿子?
夏修贤没往下继续说他爹,而是绕到了卢婧柔身上:“卢家十多年前家道中落,得知我爹要让卢婧柔和我大哥结成姻缘,卢家自是高兴的不行,卢家那位太太三天两头的带着卢婧柔来我家……”
说着,冷嘲一声:“我娘就是一个傻不知事的后宅女人,私以为卢家太太是真心来跟她结交的,殊不知那女子和我爹暗通曲款……那时我还小,犹记得我大哥有一回跟我爹大吵了一架,我偷听了几句,他们吵的正是卢家太太的事,盛小弟,你说巧不巧,这事过去还没一个月,我大哥就死了。”
盛言楚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禁咂舌:“修贤兄,你不会是怀疑你大哥的死是你爹他——”
夏修贤苦笑了一声,不答反问:“盛小弟,若你以后当官,你觉得我若是敲了登闻鼓,你会如何判这案子?”
盛言楚神色一凛,正色道:“自是秉公办理,绝不容忍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可我要告的人是我亲爹!”夏修贤怒眉呛声,“自古只有老子告儿子的道理,咱们身为人子,头上都顶着一块孝字,孝比天高……你觉得这样的我还能翻身?”
口气虽不好,盛言楚却听出了其中难掩的悲伤。
他想了想,沉下脸色郑重道:“我还是那句话,我坚决不会顾及颜面而轻饶了罪犯,所谓执法如山,若我胆小如鼠怕这怕那,这世道岂不是再无公正可言?孝道是大,但法不容情!何况虎毒不食子,你爹为了一己之私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理当问斩。再有那卢家太太红杏出墙,惹得你夏家鸡犬不宁,合该以通奸罪浸猪笼亦或是处以宫刑致死,如此才能慰藉你大哥的亡魂。”
“说的好!”夏修贤一改刚才的悲愤,起身朝盛言楚鞠了一躬,“还望有朝一日盛小弟成为朝官后依旧有这份赤子之心,贤替百姓感激不尽。”
盛言楚忙虚抬起夏修贤的胳膊,好笑道:“你何须这样夸我,要说当官,你肯定是在我之前。”
夏修贤楞了一下:“明年的乡试你不下场吗?”
“不了。”盛言楚摇头,“秋闱的秀才各个拔尖,我一个九岁的小娃娃还是不去凑热闹了。”
夏修贤闻言笑了笑:“也好,再沉淀三年也好,否则那些落榜的书生见你一个比他们小一大截的孩子竟高中榜首,岂不是要怄死?到时候闹得起来怕又是一身脏污,还不如等年纪大些让他们无处挑刺。”
盛言楚其实担心的不是年龄的问题,他最担心的是他没经历过府试和院试,然后猛地一头扎进乡试,肯定会有应激反应,考的差是一回事,最不能忍的是他自己对自己的否定。
毕竟他在外人眼里宛如神童,如果乡试考的一塌糊涂肯定会遭受不少的白眼,久而久之他担心自己承受不住从高处往下跌的失落感。
为此,他认为他应该沉下心在县学好好的学三年再说。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小厮突然敲门:“二爷,夫人听说你带了好友回来,已经在院中备下了午膳,您现在过去吗?”
和盛言楚抵心交流一通后的夏修贤心情好了不少,闻言拉起盛言楚,笑道:“走走走,我娘院里的甲鱼汤好喝的不得了,丝毫不逊于你娘铺子里的吃食,等会你可得多喝两碗,如此你才能长高高。”
盛言楚捕捉到长高的字眼,眼睛瞬间迸出光彩。
出了夏修贤的院子,两人直入内院正厅,一进门夏修贤的脸色又晴天转了乌云。
此时桌上已经坐了一个女子,坐的还是主位,女人头上戴着一串极为夸张的偏凤钗环,容颜比旁边的女人要娇媚许多,只不过眼角微有笑纹,端看面貌和卢婧柔很是相似。
盛言楚一脸无力,这人不会就是卢家太太吧?
见盛言楚进来,站在丫鬟前边指挥摆盘子的另外一个女人忙歇了手边的活,笑着让盛言楚赶紧落座。
“哎呦,我家贤哥儿读书十来年,可从来没有带过谁上门做客。”
盛言楚微笑的上前喊了声婶婶好,又自报了家门。
“这么小就是秀才了?”夏夫人还没说话,卢太太就斜眼挑了过来,酸溜溜的看向夏修贤:“贤哥儿,你不会是被他骗了吧?”
盛言楚脸上的笑容一下垮了下来,夏修贤根本就不搭理卢太太,引着盛言楚坐到他娘身边。
见好好的气氛被搅的一团糟,夏夫人哀怨的看了一眼卢李氏,堆起笑容对盛言楚道,“卢夫人跟你们开玩笑呢,盛秀才千万别往心里去。”说完又跟卢李氏解释盛言楚的身份没有错。
盛言楚总算体会了夏修贤说起他娘的那种烦躁和郁闷的心情,卢李氏一个外人在夏家摆这般大的架子,夏夫人怎么能忍气吞声到这么卑微!
反正这顿饭他吃的相当不舒服,中途夏夫人本着东家的身份想跟他说说话,都被卢李氏有恃无恐的截走了话题,得知他家是商户后,卢李氏更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用她那种堪比戏子的柔曼腔调一个劲的敲打夏修贤,说什么商人狡诈无比,还说他接近夏修贤是为了夏家的钱财。
他实在没胃口再继续坐在这听卢李氏唱大戏,站起身对着夏夫人拱手,又喊了一声夏修贤:“修贤兄,我家中还有事要做,就先回去了。”
夏修贤明白盛言楚的不满,冒火的看了一眼卢李氏,刚想张嘴刺一刺不知天高地厚的卢李氏,却见身旁的亲娘摇摇头,卢李氏见状,更加张狂了,意有所指道:“贤哥儿,既然这孩子要回去就让他回去吧,省得等会你爹回来了看到你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块可就遭了。”
话一落,夏夫人下意识的环住手臂,盛言楚眼尖的发现了夏夫人手腕上的伤痕。
夏修贤一窒,松下的拳头瞬间握紧。
夏渣爹不会是家暴男吧?盛言楚猜想。
“还愣着干什么?”卢李氏抬起手指向身后站着的小厮,宛如当家主母似的,傲气道,“还不快些送盛秀才出去。”
小厮还真的听卢李氏的话,手一扬,嫌弃的让盛言楚出去。
盛言楚是指望不上怕惹到卢李氏而被渣爹责打的夏修贤和夏夫人了,见卢李氏如此嚣张跋扈,他索性也不端着恭敬了,不留口德的笑道:“卢太太好大的气派,小子当不知这家是姓卢还是姓夏了?”
卢李氏大怒,高耸的胸脯一颤一颤的抖动,站起身拍桌叫道:“这是我们俩家的事,你插手做什么?!”言下之意是骂盛言楚多管闲事。
盛言楚是多管闲事的人吗?他来夏家做客看的是夏修贤和夏夫人的面子,干她卢李氏什么事?
既然卢李氏不依不饶,那他也甭跟此人客气。
临踏出门槛之前,他遥看向夏修贤,好笑道:“修贤兄,此番来夏家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当家做主的不是夏夫人,而是你那未来的岳母,此事说出去怕是外人要笑掉大牙,不行不行,这种好玩的事我岂能一人独享,我得回去跟书院的兄长们说一说,他们能言善辩,些许能说出一二箴言让我明白卢家夫人越俎代庖的合理性。”
夏修贤霎时明白了盛言楚话中的深意,忙歉意道:“让盛小弟见笑了。”
“得,”盛言楚瞥了眼咬着唇五指搅着帕子怒视他的卢李氏,轻笑道,“正好过两天书院要在大观楼和城中其余读书人论礼,小子不才,正好拿卢家夫人此举跟各位说一说。”
“别别别,”卢李氏忙颠着碎步走过来,笑吟吟的想拉盛言楚的手,盛言楚侧过身让卢李氏扑了一个空。
卢李氏倒不生气,魅着眼神看着盛言楚,端着一副可怜相,捏着嗓子装少女:“盛秀才定是误会我了,我哪里有越过夏姐姐做事,实在是夏姐姐性子太柔,我才习惯了替她做主。”
盛言楚没心情和女人交缠,直接甩袖就走。
“哎,别走啊!”卢李氏忙让人去拦盛言楚,嘴上高嚷着,“盛秀才,大观楼论礼时还望你嘴上留德啊,好歹你跟贤哥儿是同窗,若是夏家失了好名声,到时候连累的是贤哥儿。”
眼瞅着几个小厮追不上盛言楚,卢李氏将气撒在夏修贤身上:“瞧瞧你带回来的人是个什么德行,哪有秀才如此放肆的跟主家说话的!”
骂了夏修贤又去怪夏夫人:“夏姐姐,你可别怪我多嘴,这人断不能让他再跟贤哥儿来往了,一个商贾之后,能有什么前途?等松哥回来了,你最好让松哥管一管贤哥儿,你若不敢说,我去跟松哥说。”
夏修贤忽然低低笑了,夏夫人吓了一跳忙问夏修贤怎么了。
卢李氏紧跟着看过来,只见夏修贤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双目赤红的盯着卢李氏:“我只知道有些家里有宠妾灭妻一说,可万万没想到我夏家还有宠未来岳母的说辞?!卢夫人,你既这么想管我家的事,何必拐着弯让卢婧柔嫁给我好每日上门接近我爹,你自己嫁给我爹不就行了?”
话一落夏夫人就被夏修贤的大胆话语吓得直接晕了过去,卢李氏也好不到哪里去,红指甲此刻深深地陷入了掌心都没察觉到。
自从那日从夏家不欢而散后,盛言楚接连三四天都没在书院看到夏修贤了,问了旁人才得知夏修贤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夏老爷狠狠打了一顿,此时躺在家中都下不来床。
盛言楚心下大骇,暗骂自己当初干嘛要冲动的和卢李氏杠上,看吧,到头来受伤的是自己的兄弟。
可不怼一怼卢李氏,他心里又替夏修贤感到委屈。
拖着满脑子的不开心,盛言楚背着书箱往铺子方向走去。
再过两天静绥书院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论礼诗社,赵教谕等人这些天都在县衙和张大人商量上回应试的惩罚,所以这几天书院没有晚课,加之隔壁屋舍里的夏修贤不在,他索性收拾了书箱每日回家住去。
才走到主街,远远的就看到几道身影站在铺子前面对着他娘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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