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另一人呢?”沈筝又问。
许主簿眨眼回想了片刻。
“另一人年岁较大,是位老童生,柳阳府人,属下那日与家人去信,家人推荐的。”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虽是家人推荐,但属下绝无徇私的意思,是他各方面属下都觉得不错,还请大人放心。”
沈筝闻言笑了笑,“咱们县衙能有如今光景,你也功不可没,往后莫说这种话了,若是不放心,我也不会将这事儿交给你办。”
还有就是,如果许主簿想在这事儿上徇私,自己不声不响的办了就是,何必要将老童生的来历交代出来。
许主簿眼中含了笑意,问道她:
“大人幼时可遇到过严厉的夫子?那位老童生就是那般,严厉极了,平日里都不带笑的。”
幼时?
“沈筝”自幼跟着老秀才读书,是县衙众人众所周知的事儿,许主簿为何会这样问?
沈筝瞥了他一眼,总觉得他或许知道了些什么。
但她还是答道:“并未遇到过,那位老童生看起来很可怖?”
其实她遇到过,她的初中班主任便是,整整三年,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用现在话来说——能止小儿夜啼。
但他对沈筝来说,却是一辈子的良师。
那时“黑网吧”刚兴起,她班上不少同学,一放学便偷偷摸摸结伴前往,兴高采烈的同时,嘴里还高喊着:杀穿对面!
沈筝也去。
她一开始只为去兼职,给同学们“上机”,顺带打扫卫生,赚些生活费。
但一来二去之下,她还是看懂了同学们正在玩的游戏。
不难,她如是想。
看起来也确实挺好玩的,但她没有时间玩。
然后便是一天的晚上。
那日网吧人不多,一位同学实在肚子疼,但游戏不能暂停,傻站着不动,只有死路一条,他只得央求正在打扫卫生的沈筝帮忙,先玩着。
沈筝一开始是拒绝的,但
“五块!赢了给你七块!”
沈筝干了——网吧兼职大半夜,她的工资是二十块,五块真挺多了,够她一天的饭钱。
只那一次,沈筝便在这个黑网吧出了名——她的反应快,手也稳,帮同学赢了好几把,以至于同学回来,沈筝让他,他还不干。
就这样,她稀里糊涂的多了一项兼职——帮同学上分。
那时的沈筝虽不善言辞,但因她的存在,生意本就不错的网吧,一跃成为周遭的黑网吧之首,老板为了留住她,还给她涨了工资。
来玩游戏的同学也对她极为热情,每次来都会给沈筝带上些零食,笑眯眯地问她:“同学,今天帮我先上分,成不?”
就这样,沈筝一个月便赚够了往后一学期的生活费。
直到那一日。
——“这边!这边还有一个,先打他!”
——“西南!换狙,换狙!”
——“砰!”
——“酷!西南女狙神!”
“都哪个班的?站那儿别动!待会儿班主任一个一个来领!”
众人身后一声怒吼,黑网吧顿时鸦雀无声。
完了。
他们被校长抓住了。
有胆小的人,已经哭出声来了——他跟爸妈说去同学家写作业,爸妈才放他出来的
大部分人都站着的,只沈筝和几个人坐着在玩游戏,所以她被单独拎了出来,重点关注。
校长看着她,痛心疾首:“八班的沈筝?你和他们混在一起了?”
他心中的老实姑娘,稳上重点高中的尖子生,在黑网吧,被一群臭小子围着玩游戏?
校长感觉天都塌了。
尖子生叛变,定是他不会教书育人。
沈筝看着校长耷拉下来的中分头发,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校长背过了身不再看她。
她垂下了眸子,想待校长冷静下来后再给他解释——她作业做完了的,且还预习了后面的小节,她玩游戏,是为了赚生活费。
校长一直在骂其他同学,没空听她解释,整个黑网吧鸡飞狗跳。
后面黑脸班主任来了,将她接回了学校。
班主任看着她,神色复杂,久久不说话。
沈筝有些踌躇。
“你是聪明姑娘,给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往后你还能上重点高中。”她记得,班主任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我......老师,我在那里打工,顺带帮他们打游戏,打赢了他们就会......”沈筝有些开不了口。
“会给你钱?”班主任这样问。
“嗯......”
沈筝不敢抬头看班主任的脸色,他也没有继续问她,只是抬手看了看表,然后说:“先走吧,明天早上来学校再说。”
班主任不当场处刑她,反而让她心中竖了一把剑,整夜未眠。
她枯坐一夜,一直在想:若是学校不要她了,她能去哪。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心怀忐忑地到了学校,班主任直接带她进了校长室。
那时黑网吧刚出来不久,校长也是第一次收到如此大的打击,一夜之间像老了好几岁。
他是个好校长,她和同学们不该这样对他,沈筝很愧疚。
她本以为会挨骂,会被记过开除,没想到校长温声对她说:“好孩子,过来,把这个签了。”
——《贫困生助学申请表》
沈筝看着表头上的字,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蕴湿了纸张,她慌忙地用袖子擦掉眼泪。
校长看她哭,将脸背了过去。
“今年教育局刚下的指标,咱们学校就两个。你们王老师昨夜骑着自行车,不知道去哪兜了一圈,回来一身水汽,又在我房门口坐了一宿,我不将这个名额给你,他堵着不让我出门。”
沈筝错愕地转头看向黑脸班主任,眼泪倾落而下。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自习课别的老师不见人影,班主任反而会一直守着他们。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体育课他们跑不动,跳不动,班主任会陪着他们一起跑一起跳。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别的班同学放学能开开心心去吃路边摊,班主任会在路边摊逮班上的女生,不让她们吃。
她突然明白
他只是面冷,他的心,从来不冷。
毕业后她才知道。
那一夜,班主任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扶着自行车把,一路辗转,从黑网吧,到她待过的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