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1 / 1)

看不见的恶

四人的对话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

回程的路上,薛芃始终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陆俨看了她几次,知道她为什么失落,本想安慰,却是欲言又止。

薛奕不是无关紧要的路人,不是nobody,而是亲人,既是韩故的执念,也是薛芃的。

薛芃对薛奕一向戴着滤镜,要让薛芃接受一个截然不同的薛奕,那一定会建立在打击之上,需要时间来接受。

这层道理,陆俨明白,薛芃更明白。

他们以前接触的案子,无论真相多么难以接受,当事人的家属遭受多大的打击,他们都只是局外人,要冷静客观的去开导。

如今换做是自己,才真的体会到个中滋味。

回到家里,巴诺一如既往地凑上来,薛芃也微笑的揉着它的狗脑袋。

可是就连巴诺,也感受到薛芃的情绪低落,等薛芃坐下时,也跟着爬上沙发,靠在她身边,用头蹭着她。

陆俨先上楼冲了澡,收拾好卧室,下来见薛芃依然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顺着巴诺的毛。

陆俨走过来坐下,薛芃说“你看,连巴诺都感觉到我不高兴了,反倒是人与人之间,就算是亲人朋友,也会隔着一层,好像从未了解过……”

陆俨笑了下,问“你有没有注意过,巴诺做出不同的动作,代表的意思也不一样?”

薛芃的注意力被稍稍转移“哦,比如呢?”

陆俨看向巴诺“比如,它会分辨什么是示好,如果你抱着它,叫它的名字,亲它,它都明白,那是你对它的爱,它会一直围着你转,会不停的蹭你,舔你。”

薛芃也笑了,叫道“巴诺。”

巴诺立刻看她,还蹭过去。

陆俨又道“出任务的时候,如果是遇到紧急情况,它会叫,但如果是发现一些目标是静态的,它认为是有问题的,要提出预警,就会在目标物的面前趴下,做出准备出击的姿势。不过要是遇到它喜欢的食物和人,它就会用坐下的方式。”

“是么?”薛芃想了下,似乎还真是这样。

“嗯。”陆俨说“它虽然不会人类的语言,却也用了它的方式来和人类沟通。而人与人之间,虽然有共通的语言,可惜语言这种东西太过匮乏,很难表达心里的真实感受,甚至无法传达情绪的高低起伏。但是站在我的角度看,我倒是认为你和薛奕之间并没有膈膜,你们彼此关心,互相爱着对方。如果有隔膜,你不会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找到真相。”

薛芃想不到陆俨说着说着,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有些猝不及防,然而听到后面,她又释怀了些,便跟着点头。

陆俨见状继续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姐妹之间是怎么相处的,但我想,她一定是让你感觉到安全感,让你信任她,也让你感受到之间的爱。你看咱们接触过那么多案件,很多都是亲人或是熟人作案,见多了一家人仇视的画面,我反倒觉得,你和薛奕之间的情感十分难得。”

是啊,虽然她还不知道薛奕做过什么,也没有见过薛奕的另一面,但不可否认的是,薛奕对她是真心的,她对薛奕的怀念也是真的。

而薛奕在她的印象当中,始终都是一个很“真”的人。

她之所以觉得受到冲击,一时无法接受,这很大因素是事情来得太快,而且颠覆了认知,令她的情绪有了波动。

事情已经发生了,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接受还是拒绝而改变。而作为薛奕的妹妹,薛芃听到韩故口中的她,方紫莹口中的她,霍骁口中的她,又对比自己知道的她,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选择接受现实,消化和理解,不要让它们走向偏激。

想到这里,薛芃笑了下,说“真奇怪,我又被你说服了。那我去洗澡了。”

反倒是陆俨微微一怔“嗯?真想通了?”

“嗯,起码暂时不会钻牛角尖了。”薛芃边说边起身,绕过沙发的同时,撂下一句,“哦,记得做俯卧撑。”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笑,以及两个字“遵命。”

……

翌日一早,侦查支队分批开始行动。

上午,秦伟就被带回警局,同时支队还申请到搜查令,对秦伟名下的ktv和物业进行搜查。

像是这种规模的地毯式搜索,就算是个普通人都禁不住,但凡家里藏了点色情刊物,或是不可描述的小片,都能连根翻出,更何况是秦伟这样到处都是破绽的屋子。

在秦伟的家里,刑侦支队和禁毒支队,发现了不下十种的第三代新型毒品,在国内都属于管制类药物,购入来源基本是海外。

而秦伟的电脑,交给电子组破译密码之后,还在里面发现大量录音和监控视频。

原来秦伟不仅会家和办公室里放置监控,还有二十四小时开着录音笔的习惯,走到哪谈事都会录下来。

另一边,薛芃和电子组的同事,也在秦伟的ktv的办公室里找到若干个监控设备,还翻出七支录音笔。

后来问过ktv的服务生才得知,原来有时候秦伟会约生意上的客户,到办公室或是包房里谈生意,有的客户比较敏感,尤其他们之间谈的生意是见不得光的,所以都会要求秦伟把监控关上。

谁能想到,秦伟配合的关掉监控,却还留了录音笔,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初在要挟刘吉勇一事上占了大便宜,后来就食髓知味了,总觉得能靠这手可以继续发财。

结果就应了那句话,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些录音就等于把“买|凶|杀|人”和新型毒品罪证,直接送到警方手里。

……

同一时间,陆俨和许臻也赶去男子监狱,针对到手的证词和物证,对前副局长、陈末生等人进行核查。

前副局长对于薛益东的车祸案调查十分配合,他因为贪污数目过大,知法犯法,而且情节严重,被判了无期,有生之年怕是没机会出去了。

到了监狱里,所有囚犯都会面临一个个人“业绩”问题,就是通过挣分,来换取减刑机会,即便是前副局长也是一样。

而薛益东的车祸案和这位前副局长之间的联系,也就是贪污受贿问题,所以他只要配合调查,多资料和证据,只会对他的刑期有利。

这位前副局长说,以前滥用职务受贿的事沾了不少,当时他已经将大部分证据都上交了,只稍稍隐瞒了一小部分,且认错态度良好,还尽数归还贪污款项,为的就是争取宽大处理,否则以他的犯罪程度,死刑都够了。

前副局长还感叹道,霍家人真是不容小觑,二十年前还只是中型企业,到了十年前就已经跃居江城前列了,还把政府的关系打通了,听说不仅在市局里有人,在各个重要部门,也有自己的眼线。

最起码在他被抓入狱时,霍氏集团还是如日中天,而那时候的霍廷耀和前副市长还是朋友。

接着,前副局长还了一个重要“证据”,那是一个保险箱,是以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在十八线小县城的长辈身份开的,里面有一些汇款证据,还有一个他手写记录的笔记本,那上面都清楚的记着他和霍家的金钱往来。

而霍家与他联系和行贿的手段,一向都很隐秘,都是通过海外账户将钱打入这个亲戚的户头。

至于为什么单独留下这份证据,前副局长说,当初他被抓时,霍家的势力还是如日中天,而他已经是丧家之犬,所以当时就多留了一个心眼,想着当时霍家“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能力,万一要是像当年收买他一样,收买了负责调查他这个案子的人,那这些证据岂不是白交了?

于是,经过这番思量,前副局长就决定暂时按下不动,万一以后能派上用场再说。

反正他当警察大半辈子了,真是多贪的人都见过,无论眼下多风光,都有到时候的那一天,霍家人也是一样。

只是千算万算,想不到刑警队来人,却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起车祸案。

当然,前副局长这样做,里面必然是有一些私心,陆俨和许臻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是没有点破。

身为警察,大家都了解司法制度,也清楚什么样的证据更有力,哪些是关键的,哪些是次要的,排在前面的功劳自然都是牵扯重案、要案的。

警方一旦开始对霍家人展开调查,那必然是大动作,牵扯的是大案子,如果他能拿出有力罪证,“协助”后来人破获此案,这功劳自然不是一般案件可比的。

……

审讯前副局长之后,陆俨和许臻又分别见了刘吉勇和陈末生一面。

刘吉勇反应全在预料之内,他想不到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竟然还翻出了秦伟帮他杀妻一事。

只是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是躲不过死刑了,那么多一件,少一件,他也没必要再做垂死挣扎,所以很快就认了。

至于陈末生,他的精神远比上次见面时要好。

陆俨将目前的调查进度和他提了两句,没有细讲,但也足以令陈末生知道,害死陈语的幕后元凶,如今已经是一个死,一个等判,还有一个正在审讯期。

陈末生听过之后,泣不成声。

直到狱警将陈末生带走,陈末生都没有完整的说出一句话,只是用眼神和动作,对陆俨表示感谢。

陆俨目送陈末生离开,看着他苍老的背影,并不灵活的腿脚,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常智博最后的模样。

下午,陆俨和许臻离开男子监狱。

就在回程的路上,支队打来电话,说是已经通过天网系统,锁定了常智博生前经常活动的区域,还拍到常智博购买生活用品的画面。

于是,片警就去附近的房产中介核实,发现常智博确实在该片区里租了房,虽然用的是假名,但供的假|证|件上的照片确实是本人无疑。

现在已经通过房东,允许将门打开,让警方进去搜查。

……

常智博租的房子处在一个老小区,是小户型,房子有些简陋,墙壁也有掉落的现象,布置也很简单,只是个单人套间。

小厅的活动区域不大,放两个大柜子和一个冰箱就满了,小厅一边是小厨房,另一边通向卧室。

卧室也不够宽敞,常智博的私人物品也很少,他对物质没有多大需求,反倒是金属质的书架上摆的满满当当。

薛芃刚踏入这套一室一厅时,第一眼就被卧室里的那块巨型白板吸引了注意。

那一整面墙都没有摆放家具,只在墙壁前立了那块白板,上面的笔记密密麻麻,不仅贴着人物照片,标注关系线,还以手写的方式标注了很多细节过往。

无论任何人看到它,都会震惊于常智博的心思缜密。

薛芃盯着看了许久,等程斐将这些信息拍下来,她这才小心翼翼的踩着凳子,将上面的照片一张张摘下来。

然后,他们又在书架上发现了很多常智博和st成员,从计划行动,到实验可行性,到具体实施的所有记录,巨细无遗,让人看了直打战栗,比如霍雍被分尸的厂房平面图,临时手术室的布置清单,绑架霍雍的具体执行计划,选址应在哪里,如何躲避监控,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车辆,走哪条路才能最大程度的规避风险,等等。

前一夜,薛芃在韩故身上见识到的执念,如今再和常智博相比,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想来也是,这些资料不管是调查还是策划、总结,不仅需要高智商,还需要无比的耐心,和大量的时间,若非心有执念,又怎么会坚持到现在。

薛芃翻看着那些笔记,通过每一页的落款时间,以及笔迹的潦草或工整程度,大约可以分辨出,有哪些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下的笔,有哪些是突发奇想,临时记下,过后又逐步修改,甚至推翻。

除此之外,常智博这里也有一份江城化工厂的发展记录,是以地图的方式呈现,有的年份比较详细,在江城地图上标注了各个化工厂的规模和属性,是否违规建设,是否对附近的河流和土壤有危害,而有的年份就比较粗糙,还有的是三到五年为区间。

而比较详细的部分,基本都集中在二十年到十年以前,大部分都在旁边画了小叉子。

这要是换别的警员来看,一定猜不到原因。

但薛芃看在眼里,汗毛却一根根竖了起来。

常智博的前半部分地图记录,和薛益东留下的那些笔记,是可以拼到一起的!

薛益东是用文字记录,写的是化工史,内容详尽,像是文献,而常智博留下的则是平面的,直观的地图标注。

如果将薛益东的文字,按照年份逐一分配到这些标注上,就会呈现出一整套完整的江城化工史。

而旁边打了小叉的,应该就是以薛益东车祸案为标准的,逐步排除嫌疑的工厂。

薛芃深吸一口气,将摊开的地图又小心翼翼合上,标注物证编码收好。

再一转眼,就在快要掏空的柜子最下面那层,发现了一个用来装字画的长圆筒。

薛芃将圆筒拿出来,刚打开盖子,就听到程斐说“这面墙上,之前肯定挂过一张横幅字画,你看,还留了痕迹。”

程斐这会儿正面向着放矮柜的墙,背对着身后的白板纸。

而就在这面墙的上方,距离天花板二十厘米的地方,有一块长方形的白色痕迹,四周的墙壁和中间相比有点发灰发黄。

那块痕迹,薛芃刚才也注意到了,而且这屋里有一股焦油的味道,找到的常智博的衣服上也有这种味道,他应该经常闷在屋子里抽烟,墙壁上的痕迹就是这样留下的。

也就是说,常智博曾经在墙上挂过一幅字画,后来摘掉了。

薛芃放下圆筒的盖子,将里面的卷轴拿出来,遂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摊开。

显露出来的是装帧的锦绫,底色为金,上面有着暗纹,描绘着仙鹤和云彩,随即宣纸的边缘一点点露出来,直到落款那行小字以及印章映入眼帘。

就在这个时候,陆俨和许臻赶到了。

两人刚进门,方旭立刻上前,将现在进展跟陆俨汇报。

等陆俨进屋一看,就见到角落的柜子前,薛芃正蹲在那里,盯着手里的一幅字画发呆。

陆俨走过去,正准备开口,目光下意识扫过,刚好也看到了字画的落款。

那上面既写了时间、地点,还写到“智博兄,存念”。

薛芃抬起头,和陆俨的目光对上。

陆俨嘴唇动了动,有些恍惚,随即轻声说“打开看看,写的是不是‘立地成佛’。”

薛芃没说话,只将卷轴展开。

果然,是“立地成佛”四个大字,用的是行草。

陆俨回忆道“他写这四个字的时候,我那天就在旁边。”

薛芃起身说“看来秦副市长,之前就看出端倪了,他写这四个字,也是希望常叔叔能放下屠刀。”

随即薛芃又指向那面有痕迹的墙壁,说“这幅字原本是挂在那里的。”

陆俨和薛芃一起看过去。

那两面墙是对立的,一面是白板纸,上面罗列了常智博整个犯案的思路,另一面就曾经挂着这四个字,那是常智博在深渊面前徘徊时,老朋友对他的呼唤。

是选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是跳下深渊,粉身碎骨?

也许,常智博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也曾经挣扎过,犹豫过,内心也在经受着煎熬,也被两种力量,两种声音撕扯着。

但最终,他还是将那四个字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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