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府衙书房内,跪坐在软垫上的刘忠翼,仿佛膝盖被针刺穿一般,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面前这个叫方清的男人,就这么目光深沉的看着自己。平静而深邃,不苟言笑却又没有盛气凌人。
刘忠翼发现自己如同一只被老虎审视的兔子,动也不敢动。他的腰都是弯曲着的,不敢抬头挺胸跟对方直视。
“不要紧张嘛,本官又不吃人。
来人啊,给他上点酒。”
方重勇随口吩咐道,大聪明拿了一坛酒过来,跑去给刘忠翼倒了一杯。方重勇没说自己要喝,大聪明很是识趣的就没倒。
看到刘忠翼不喝酒,方重勇忽然恍然大悟道:“有酒无菜,殊为不美。你再去府衙厨房拿几碟凉菜过来吧。”
大聪明又呼哧呼哧的拿了一碟肉脯,一碟酱菜和几个胡饼过来了。
这下刘忠翼没有客气,他确实饿坏了,从洛阳到汴州,这一路上他就啃了一个随身携带的饼。为防节外生枝,刘忠翼就只顾着赶路了,其间辛苦当真是一言难尽。
方重勇也不催促,就这么安静的看着刘忠翼胡吃海喝。有几次严庄想要开口,都被他抬手拦住了。
酒菜如风卷残云一般被席卷而空,刘忠翼很是随意的用衣袖擦擦嘴角。不得不说,这顿饭是真香啊。
不是说他没吃过好东西,而是人饿了,吃什么都香甜。这次吃的苦,刘忠翼会记在心里,他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
他要当人上人!
“官家,关中如今无主,伪朝内部斗得很厉害,政出多门。李宝臣求道,不理政务。韦坚手很长,管的事情多,与李史鱼渐生矛盾,双方逐渐势成水火。
李琬虽然曾经是皇子,但他并无根基,也无羽翼。长安城内想当实权皇帝的宗室大有人在,这些人都不是李隆基的子嗣,他们跟韦坚等人并不是一路人。
如此乱局,君可图之,官家莫非无意长安?”
刘忠翼试探问道。
“这些陈词滥调就不必多说了,没什么意思。”
方重勇摆了摆手,似乎没有多大兴趣。
关中那些天龙人的厉害,他早就领教过了,还用刘忠翼来提醒?
现在关中的情况,说白了就是天龙人在养蛊,不知道会养出一个什么怪物来。当然了,关中地域狭小,土地又被破坏得比较厉害,实在是难言富庶。养出来的怪物怪则怪矣,强是谈不上的。
而且李琬虽然是天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所在的这一支,也就是基哥的所有子嗣,就一定是天然的皇帝候选人。
更别提当皇帝了。
李琬的政令,被议政堂控制着,处境其实跟李璘是差不多的。唯一不同的是,长安还有李家宗室,这也是一股不能忽视的力量。
几方力量博弈之下,李宝臣的子嗣,反倒是说不上太多话,也控制不住政局的逐渐混乱,除了能控制大部分军队以外,对政务基本上插不上手。
关中的基本状况,方重勇是很清楚的。他想知道的,是外人掌控不到的那些“细节”。
“官家,只要稍微用一下力气,关中那边出兵洛阳讨伐安守忠,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旦两边打起来,官家便可以坐收渔利。
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关中那帮人什么时候动手,找什么借口动手而已。”
刘忠翼小心翼翼的说道,一边说一边盯着方重勇的脸,观察着对方表情的变化,说话很慢也很谨慎,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的一样。
“有点意思,只是此事着急不得,心急反倒是会坏事。
不如这样吧。你先在汴州这边的驿馆歇着,本官看你风尘仆仆也挺辛苦的,喘口气休息几天不是坏事。
待本官与诸位相公们商议后,再与你详谈此事,你看如何?”
方重勇脸上带着笑意,他一没有发怒,二没有爆粗口,却隐隐有不可违抗的威严散发出来。
刘忠翼不敢造次,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下来。张光晟领着他离开了府衙,去开封城外的驿馆,并派人对其严密“保护”。
等刘忠翼走后,严庄疑惑问道:“官家,您刚刚为何对刘忠翼如此冷淡?难道是因为此事没有操作空间,不值得去关注么?”
他感觉很奇怪,因为哪怕是傻子也该看出来了,刘忠翼这个人,如果利用好了,不亚于在关中与安守忠之间插一根钉子。
彻底让两边决裂。
“不,刘忠翼这个人很重要,但他心术不正,我并不打算将其收为己用。
此人只可用来离间安守忠与关中朝廷,完事以后就没用了,犯不着对他太过关心。
诸如此类之人,都是畏威而不怀德。
我对他过于热情,反倒是会引起他的怀疑。唯有这样不冷不热的吊着,以待时机成熟,或者等他主动跪下当狗。
现在啊,刘忠翼还自视甚高,得熬一熬他。”
方重勇冷冰冰的解释道。
“万一,万一刘忠翼跑了怎么办?”
严庄还是不明白这里面的关键。
他有些着急,如果这一波操作得好,大军很快便能入主关中,岂能因为一点小细节就崩盘?
当然了,其中的变数也很多,最后结局难料。
“如果跑了,那也就跑了吧。损失的是他,不是我。
不贪,就不会中套。我就不担心被他耍得团团转,有他没他一个样,仅此而已。”
方重勇满不在乎的说道。
听到这话,严庄转念一想,发现自己还是不够大气。得亏他不是方重勇,如果是,这时候估计已经激动得发抖了。
方重勇就不一样,稳如老狗,对关中一点都不上心。
其实,就算没有刘忠翼,方重勇也不觉得有什么损失。无非是多熬一点时间罢了。关中那边政治根基不稳,大乱只是迟早罢了。
机会,只要愿意等,总会有的。
“官家说的对。”
严庄点点头道。
“不过还是要尽早做准备,看李栖筠回来以后,会带给我们什么惊喜吧。”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
洛阳一旦打起来,会影响天下的格局。只不过现在就说一统天下,还为时尚早。
如果只是占领土地,而不整合地盘,不进行政治改革。那最后,不过是走老路罢了,或许还不如大宋。
方重勇一点都不着急,他甚至觉得现在的进展有些快了,地盘还没经营好。
……
“凭票买盐!凭票买盐!没票的不要在官营的盐铺排队!”
一个皂吏在官营的盐铺门前大喊道,态度非常恶劣。但排队的人有增无减,没有任何人因为皂吏的态度差,就不排队了。
方重勇穿着麻布衣,顶着幞头在一旁观摩人们排队买盐。试图了解朝廷盐政运转的细节。
官营的盐铺并不在开封县城内,甚至不在皇城内,而是挨着运河的渡口,人来人往,交通非常方便。
限购的官盐很便宜无须多言,只是这买盐的人,好像多得有点超乎想象。
“我问你,一家五口,一个月要吃盐多少?”
方重勇向身旁的大聪明询问道。
“回官家,大概要吃十七斤盐。”
大聪明叉手行礼答道。
这个量多吗?
答案是不仅多,甚至多得有点离谱了。
但这是在唐代,普通百姓要从事强度非常高的体力劳动,身体的盐分损失很大,必须要补充。
不然,就没力气下地干活了。
如果再把腌制咸菜所需的盐也算上,那就更多了。农家的咸菜不仅给自己吃,甚至很多时候是当做商品贩卖的。
所以古代的盐政,其影响力,看似稀松平常,实则是核弹级别的。
“官家,很多人去官府告状,说外州百姓也来这里买盐,渡口那边也给他们开票据,这样不妥。应该只许本州百姓买低价盐。”
大聪明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所谓“外州”,不是在说汴州以外的其他地区,而是说的汴州朝廷无法所管辖的其他地区。
如关中,如河北等。
这些地方,都有很重的盐税,许多人甚至走几天的路来汴州买低价盐。当然了,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坐船,只有汴州的运河渡口,才能开“票据”。有票据才能买低价盐。
当初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方重勇直接大手一挥:既然是限购,那就一视同仁。只要是买来自己吃的,一律接待,不分什么辖区内和辖区外。
中枢里面很多人都反对,但方重勇力排众议,咬死了不松口。
“你啊,不要听那些商贾们聒噪。他们是觉得不能卖盐给外地人,赚不到钱就是亏了,觉得是官府挡了他们的财路。”
方重勇嗤之以鼻道。
限价盐并不能保证满足一家所需,不足的部分,还要找私营的盐商去买。其实方重勇还是给这些商贾们留了活路的,只是不让盐商操纵盐价而已。
不过汴州这边,因为有便宜且限量的官盐。所以就算是私盐,也比外州的盐要便宜许多。
方重勇的想法,是不要盯着那点苍头小利,先把蛋糕做大了再说。
经济环境好了,才会吸引更多人来安居乐业。怎么能因为一袋盐就把人都往外面赶呢?
让外州之人买汴州低价的官盐,无论如何都是不亏的。退一万步来说,那些地方的人,吃盐的需求满足了,管辖他们的藩镇节帅,就收不到盐税了呀!
自己可以不补强,但敌人必须要削弱。
比如说现在河北的高盐税,还不是史思明为了打仗搞出来的,为了筹措军费攻克史朝义占领的平卢镇。
沧州的长芦盐场,其产量明明一家就可以供给整个河北的食盐,但史思明就是卡着不出货。
结果就是沧州人吃不到便宜的本地盐,这些人反倒是渡过黄河,去河对岸的登州那边买便宜盐,最后形成了双输的局面。
史思明收不到盐税,本地人也不吃本地盐。
搞得一地鸡毛。
面对这种窘境,史思明明明知道是方重勇摆了他一道,却又毫无办法。他总不能把渡河去买便宜盐的人都给杀了吧?
社会治理的威力就在这里了,很多战争,并非是动刀动枪,杀人不见血的模式比比皆是。
大聪明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也不懂方重勇肚子里有多少坏水,只得木然点头。
正当方重勇兴致勃勃观察汴州各类商铺怎么运转的时候,严庄急急忙忙的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官家,李栖筠回来了,跟他一起的,还有安守忠的副将李庭望。”
诶?
安守忠居然派人来汴州了?
很有诚意嘛,看来这位节帅的情况很危急。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去开封府衙吧,有好戏了!”
“可不是嘛,刘忠翼来了,李庭望也来了。两边若是见上一面,估计会很有趣。”
严庄嘿嘿笑道,好像已经预见到两方见面以后,会有怎样的场景了。
方重勇看了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并且有道路规划的“商业街”,心中有了几分底气。
这几年汴州的商业发展已经颇具规模,人口也呈现爆发性增长,完全是一副百废待兴,要一飞冲天的架势。
也是时候向周边拓展一下地盘了。
汴州西面直面洛阳的威胁,连个缓冲地都没有,如果可以夺取洛阳,哪怕当一个兵戎相见的战场也是好的。
别看现在汴州的发展势头极好,一旦在这里发生战争,那么就是一朝成为废墟。
什么都毁了。
方重勇也看明白了,这次如果有机会,他必然要在洛阳这块地方落子。
该出手时就出手!
一行人回到开封府衙大堂,就看到一个穿着盔甲的魁梧汉子,有些手足无措的坐在大堂内的一张桌案前。而李栖筠倒是老神在在的模样,一点也不慌张。
“瞧你这事情办的!”
一见面,方重勇就对李栖筠呵斥道:“既然贵客来了,怎么能往府衙大堂引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官要审问犯人!本官是这样的待客之道吗?”
见方重勇虎着脸,李栖筠连忙告罪道:“官家莫怪,是下官疏忽了。”
“李将军,汴州的状元楼,魁首喝酒的地方,可以眺望运河。
今日本官做东,不醉无归,请!”
方重勇哈哈大笑,不等李庭望说话,就握住他的双手,好像很久未见的老友一样。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庭望受宠若惊,没想到方清这位大佬居然对自己如此热情。之前在路上的担忧,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趁人不注意,李栖筠对方重勇使了个眼色,他走过来压低声音道:“大事可成。”
一听这话,方重勇也回过味来,点了点头,装作没听见一样,继续找李庭望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