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开头,黎渐川不由有些失望。
他这种非酋果然是赌不成运气的。
不过,黑皮笔记本没选中他的碎片,没让他白嫖到关于挖脑魔案、关于孙朋来和冯天德关系的更多情报,这倒也不是太出乎意料,而且他的准备也并不只是这一手。
这次晚餐,他是一定要充分利用好的。
一道道目光汇聚,空白纸页上金色钢笔缓缓地继续写着有关小男孩孙朋来故事。
“不,不对。
更准确地说,孙朋来小朋友是在五岁前还叫作孙朋来,五岁后他就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他们叫他291。
据他们说,他是第291个来这座疗养院治病的孩子。
孙朋来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健康强壮,一顿饭能吃一大碗米饭,踢一下午足球都不一定会感到累。他活泼开朗,能和见到的任何人交上朋友,聊起天来滔滔不绝,从来不会感到厌烦。
哦没错,孙朋来想起来了,家里的爸爸和妈妈都说他的话太多太多了,这是一种病,需要治疗。
总之,他是来治病的。
生病和治病都是很疼很痛的,孙朋来以前发烧感冒过,被扎过好多针,他知道。只是这里更疼更痛,针也非常大,扎在他全身上下,让他不止一次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
这种治疗好像也确实有些效果。
每次治疗结束,他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痛得昏死过去,又再次痛醒,除了哭嚎,不会再多说任何话。
时间久了,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浮现了出来,充斥着他小小的脑袋瓜——
他想说话,多说话。
他没有生病,他不想被改变。
孙朋来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但这种想法一日比一日愈发强烈。于是,在某一次的治疗结束后,他从昏迷中醒来,强忍着疼痛,爬下了他的小床,悄悄摸到走廊,和住在其他房间的小朋友说话。
最初没有人理会他。
他们都在哭,都在发狂,都在沉默安静地蜷缩着。
但后来,随着孙朋来过来说话的次数的增多,他用真心打动了他们。
是的,他自认为是这样。
他们开始回应他,同他说话,说外面的生活,说爸爸妈妈,说幼儿园和小学,说痛苦的生病治病。
我们的病什么时候会好?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看我们?
又是什么时候他们可以接我们回家?
所有关于时间的问题,都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
有些年纪稍大一点的小朋友,他们不会加入这些话题,只会说一些残酷的冷言冷语,告诉大家,所有人最后的归宿都是一楼太平间的冰柜,没有人会是例外。
孙朋来懵懵懂懂的,听不太明白,只知道这些话一说出来,热闹的走廊顷刻就会变得鸦雀无声。
就好像大家都跟他一样,被扎了针,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其中一个小朋友,被二楼所有人公认为最聪明的小朋友,他带领着一些特别想家特别想离开的小朋友,计划偷到了内外两扇大门的钥匙,还断了电,给大人们制造了小小的混乱。
他和其他小朋友,便要趁着这小小的混乱,拿上钥匙,打开大门,逃离疗养院。
孙朋来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晚上。
一场很大很大的雾笼罩着整个疗养院和周围的整片山林,一个又一个光着脚的小朋友如同冲出牢笼的鸟雀,飞奔出建筑,飞奔出栅栏,飞奔出铁丝电网,一跃抵达无边的自由的天空。
欢呼,跑跳,兴奋地滑下山坡,重回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重回熙熙攘攘的人群,电视机,电脑,手机,还有更多更多的朋友——孙朋来都已经羡慕而嫉妒地为他们构想好了之后的未来,可透过那扇狭窄得甚至都挤不过他半边身子的玻璃窗,他只看到了雾——大雾,渐渐浸染出浓郁血色的大雾。
第二天早晨,珍妮,和其他一些大人,带来了这场大雾的结局。
所有逃跑的小朋友被一分为二,还有价值的,被送到了其他地方,不再有价值的,被送到了一楼的冰柜里,陷入了永远的沉睡。
被偷走钥匙的那个大人还当着所有小朋友的面,拿出那串裹着一层血泥的钥匙,往锁眼里插了插,然后向大家展示,钥匙和锁眼都只是虚假的摆设,预备的圈套。
真正的锁,需要又是抽血又是扫眼睛,小朋友是不可能办到的。
‘逗一逗小孩子,还挺有趣。’
那个大人微笑着说,‘以后大家可全部都要乖乖地治病哦。不要总想着去外面,不要总想着偷东西,野心太大的坏孩子,是会受到惩罚的。’
孙朋来站在一群惊恐地低低啜泣的矮萝卜头里,想了半天,从脑袋里抠出一个词汇,来形容那个大人。
恶毒。
对,就是恶毒。
一个比小红帽遇到的狼外婆,和白雪公主遇到的后妈皇后,还要恶毒的大人。他宣布,他要讨厌那个大人。
可一个五岁小男孩的讨厌,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甚至不知道他那些躺进冰柜里的朋友并不是睡着了,而是已经死去了。
就连他自己,都已经死去过不知多少次了。
——《偷钥匙》,完善自七号玩家碎片记录。”
故事书写完毕。
像是未完,又像是早已结束。
在为故事画上句号后,金色钢笔一如既往,未曾停下。
“喔,精彩,精彩!”
它快速地写着:“今天各位读者有关案子的生活碎片记录非常精彩,令我感到惊喜!”
“我这么说,第一张餐桌和第三张餐桌的读者可能要表示质疑了。”
“我非常理解这种质疑,毕竟你们只能看到自己餐桌上被选中完善出来的故事,看不到其他餐桌的文字,也看不到所有的碎片记录。”
“但是今天的碎片记录太过精彩,我实在忍不住想和你们分享。当然,分享全部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告诉各位,有两名读者,借今天的碎片记录,分别成功破解了两桩凶案!”
“鼓掌,鼓掌!”
满座寂静,气氛沉凝,只有探究的视线不断交错。
没人捧场,却似乎半点也没有影响到金色钢笔的激昂情绪。
它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字迹越来越飞扬,像是翘着笔尖,在兴奋地舞蹈。
“好吧好吧,各位都是成年人,情绪内敛,我非常理解。没有掌声和欢呼也不要紧,这并不会让这两桩凶案被破解的成功与喜悦打上任何折扣,理所当然地,我们的奖励也没有折扣。”
“在这里,容我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两桩案子。”
“第一桩案子,毋庸置疑,是玩家凶案。”
“死者为朋来镇李家李新棠,李新棠死亡时,使用该角色的游魂是第三张餐桌座次为二号的读者,角色与游魂一同身亡。凶手为朋来镇流浪狸花猫,作案时,使用该角色的游魂是第三张餐桌座次为三号的读者。”
“身体接触条件达成,亲自动手条件达成,满足玩家凶案所有条件。”
黑皮笔记本字满,向后翻了一页。
金色钢笔一顿,颇有些不满地写道:“事实上,这桩玩家凶案里,我们的死者、凶手、侦探,所有所有人,都该感到羞愧,无地自容。这是一桩相当粗糙的玩家凶案,没有任何巧妙的设计,任何令人叹服的诡思与反转,只有简单至极的杀戮。”
“我们的侦探从一些非常明显的线索中,轻而易举地就推断出了案发经过和凶手。”
“这简直粗暴得可笑!”
“我需要告诉各位的是,无论是犯案,还是破案,奖励都是根据案子的难易程度发放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一点,我不相信有读者没有看出来。当然,奖励的发放还有一点隐藏内容,不要急,我们马上就会说到。”
“我们继续来谈第一桩案子,没错,哪怕是第一桩案子这样简单粗暴的谋杀,都将会享有应有的奖励。所以,接下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恭喜第二张餐桌的四号,破案成功,获得奖励!”
“啪啪啪!”
文字刚刚显露完全,一道配合至极的掌声就随即响起。
作为凶手被揭发的黎渐川放下手里干硬的馒头,第一个很给面子地鼓起掌来。
边鼓掌,他边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第二张餐桌上的冯天德。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小定山上那么大动静,固守在蓬莱观的冯天德不知道,不来凑热闹,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他之所以在小定山上毫不吝啬于使用镜面穿梭,视自己的特殊能力节约守则于无物,也是不想在状态欠佳的情况下,贸然对上冯天德——虽然他的特殊能力节约守则从立下的那一刻起,就完全没有被遵守过。
这掌声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阀门一般。
七号也突然笑了起来,抬手鼓掌:“厉害,厉害!”
于是,怪异的一幕出现,剩下的十二号、二十三号,乃至冯天德自己,都也跟着笑起来,鼓起掌来。
潘多拉的晚餐上,一时掌声热烈,欢悦无比,好像真是在开一场热热闹闹的表彰大会,一扫方才的压抑沉肃。
古怪的掌声里,金色钢笔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写着,自然而流畅。
“很好,我们阴阳怪气的掌声可以稍微停一停了。”
“破玩家凶案成功奖励已单独发放,请四号玩家注意查收。接下来,我们还要接着讲一讲这第二桩案子。”
“令人遗憾的是,这第二桩案子并非是玩家凶案,但令人惊喜的是,这第二桩案子触碰到了我们的隐藏条件。没错,就是那个,聪明的读者应该早就已经猜到了一些,‘凡是与朋来镇的真相有关的案子,破解成功,都将触发隐藏条件,开启隐藏奖励’!”
“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恭喜第三张餐桌的三号,成功破解挖脑魔案,获得隐藏奖励!”
黎渐川再次鼓起掌来。
这次绝对是真心的。他本来都以为自己猜错了,这碎片要白写了,没想到还能来个峰回路转,隐藏奖励,这要是不鼓掌,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过,这次却没有其他玩家再兴高采烈地跟上来一起了。
显然,挖脑魔案的重要程度和所谓的隐藏奖励,比起一桩玩家凶案,要更让人在意。
“挖脑魔案……”
第一张餐桌传来叹息声,宁永寿姿态放松地靠在软椅里,道,“怎么总是有人比我快上一步呢,准备的线索证据又都白费了……啧,有点烦呐。”
冯天德嘶哑一笑:“听说杀了玩家,玩家获得的奖励好像就会转移到杀人者身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七号和十二号则沉默不言,像是在思考什么。
黎渐川的目光一一扫过其余玩家的反应,最后微抬,定在了眼前的虚空。
两行熟悉的血字出现在那里,除了少了关于镇民的恨意的那句友情提醒外,只跟之前有细微的差别。
“恭喜读者破解挖脑魔案,开启隐藏奖励!奖励已发放,请注意查收!”
黎渐川心念一动,血字化作一只形似魔盒但却并非魔盒的黑色小盒子,浮现于他身前。
另外四名玩家好像完全看不到这盒子的存在。
见状,黎渐川也不急着将其收起来,而是直接抬手,打开了盒子。
盒内空荡荡,只有一张折叠的地图躺在里面。
黎渐川展开地图,发现这是张以朋来镇为中心的周边城镇村落的地图,地图上详细画出来的,只有朋来镇,其余的仅能粗略看出山川河流、大道驿馆。
他仔细观察着这张地图,争取把它的所有细节都清清楚楚地刻进了脑内。
然而,刻着刻着,他却忽然注意到,这张地图上所圈画出来的朋来镇的形状,以及主街和弯弯绕绕的胡同,都越看越眼熟。
这种眼熟,让他先是记起自己带着陈沛走进海边教堂,被当作游魂驱逐出去,升至高空时望到的朋来镇,继而想到这份眼熟的真正的由来,恍然震惊之余,目光凝固。
等等!
难道说……所有的线索还有另一种解释,谜底也存在第二种可能?
他之前的猜测,也许在最关键处……都是错的?
不,还不能草率地下这个结论。
答案究竟是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已有的信息还无法分清。
他还需要一点什么……
黎渐川隐于兜帽阴影下的双眼望着地图,蓝光迸现,闪烁不定。
在黎渐川陷入沉思之际,金色钢笔却并不会为任何人等待停留。
它已经向下书写了一段文字。
“今天精彩的、令我满意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碎片分享活动,还有一点,就是今天在座的各位读者,都分别完成了至少一桩玩家凶案,不再消极怠工。这是值得赞扬的,也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今天没有任何惩罚,各位可以放心。”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希望各位读者仍继续努力地制造凶杀,勿要心存侥幸。”
按照以往的惯例,金色钢笔写到这里,便该躺下结束了。
但今天,它却继续写了下去。
只是再写下去时,它的笔身不再稳定,而是剧烈地颤抖着,东倒西歪,字迹也缭乱狰狞,好像是无形的握笔之人突然被换了一个一样。
这异常自然也引起了餐桌上所有玩家的注意。
包括走神的黎渐川。
那道死死钉在地图上的目光重新移动,落回了黑皮笔记本上,黎渐川看向那些快速出现的崭新的文字,神色微沉。
“‘副本内所有存活外来者均已抵达第三线’、‘外来者中出现凶案被破者,全镇通缉将开启’、‘某一外来者启动特殊线索,大雾已至’,三项前置条件全部满足,故特殊场全镇通缉开启!
特殊场全镇通缉开启时间为每晚潘多拉的晚餐结束时,结束时间为次日天亮时,针对对象为所有外来者,外来者中身处游魂状态者受到的通缉力度将增加两倍。
请各位外来者做好准备,迎接真实的降临吧!”
一个拉长的鲜红的感叹号划在末尾,金色钢笔从癫狂挣扎中解脱,啪的一声摔回桌面。
黑皮笔记本随之闭合。
如此突然而诡异的一个消息,令三张餐桌一时都是寂静无言。
但这寂静没有维持多久,从晚餐开始便一直沉默着的十二号就突然看向同一张餐桌的二十三号,沉哑而充满戾气地开了口:“二十三号,宁永寿,你真的以为自己是预言之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
“上个晚餐开始时,我得到自己的特殊能力的提示,告诉我我在副本内的未来出了问题,指向第三线。于是我主动找了第三线的人交易,又确认了意外的存在……本以为自己就算不能幸运地避开死局,也可以让亲人获得生路,在副本内走得更顺畅,但偏偏,你却不肯放过我们……”
“幸运者,会死于幸运。预言者,也将死于预言!”
漆黑的斗篷微动,宁永寿缓缓抬起了头。
“哦,最好是这样。”
他无所谓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