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二,上午八点。
罗大手底下的人以前所未有的态度和速度,完成了初步搜查,带着一男一女和两口证物箱来到了公寓五楼。
男人名叫石九,是朋来镇上一家书斋的老板,大约二十,和阮学智年纪差不多,身高一米七左右,清秀孱弱,面容苍白,一身宽松的月白长袍套着,空空荡荡,瘦削好似一根无依无靠的细竹。
此人身子骨当真不好,纵是被下人搀扶着,缓步徐行,爬上五楼也已颇为费劲,眉心紧蹙了。
先他一步被带上来的,是丁家老宅那位四姨太阮素心的洒扫丫鬟,唤作紫萍,十六七的年纪,身量较高,一张脸庞白似银盘,只因风吹日晒,略显粗糙,一双凤眼点漆如墨,盈盈含水,明亮灵动之余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确实是个俊俏丫鬟。
她也不是一人来的,另有一名与她同房居住的丫鬟挽翠也被带了来。两人皆是小步轻移,惶惶不安,脸色吓得惨白。
“已告诉了素心?”
黎渐川立在楼梯口,注视着这两人走上来,忽然想起什么,侧头低声问罗大。
罗大苦涩一叹:“定不了意外,那便只有抓住凶手,连着阮大公子的死讯一同带去,才算对四太太有个交代。虽说四太太和她这堂兄关系极差,但到底是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眼下这不明不白的,我哪敢就去通知。”
“这俩丫鬟是我托相好的喊出来的,没敢告诉宅子里。还望曼晴小姐留情,替我与珊瑚担待些,莫要先告知四太太。”
听到这话,黎渐川算是终于确定了自己心头的一点怀疑。
罗大的温柔乡果然不是四姨太阮素心。
而且,阮素心虽看似没了丁局长宠爱,被发配老宅,做了弃妇,娘家也不帮衬,只让阮学智来试探是否可以再嫁一个妹妹过来,但其内里必然还有别的门道,或是阮素心另有倚仗,或是她被弃一事不似表面这么简单,否则罗大这种看人下菜碟的,不可能还对这位四姨太存有一丝敬畏忌惮。
黎渐川弯了弯唇角,只道:“罗处长办好事,自然会有好结果。”
罗大没听出这模棱两可来,只以为是应允,听了立时便跟吞了定心丸一般,露出笑来,工作热情极其高涨,两名嫌疑人还没在走廊地板上站稳当,他就已经大步走到了跟前,正了正帽子,冷冷发问。
“石九和紫萍是吧?”
罗大目光锐利地盯着两人,“问你们什么话就老实交代,不得隐瞒。我罗大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徒,咱们明明白白地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紫萍和挽翠死死埋着头,战战兢兢,连声道不敢。
书斋老板石九温和一笑,声音虚弱道:“罗处长尽管询问,石九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问话的人可不只是我,还有曼晴小姐。曼晴小姐心细如发,聪慧超群,许多线索也是曼晴小姐发现的,我罗大愚钝,请曼晴小姐做此案的外聘顾问,协助侦破。”
罗大侧让一步,让黎渐川位居主位的同时,还不忘溜须拍马一下。
石九一怔,抬眼望向黎渐川,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原来曼晴小姐也到朋来镇来了,许久不见,曼晴小姐可还安好?”
“甚好。”
黎渐川的目光凝在石九的脸上,在知道石九是阮学智上海的同窗时,他就料到了王曼晴与他相识的可能,并不惊讶,只带着故意露出的探究,神色淡淡道:“我来了已有两三日了,昨晚阮学智去书斋,没有同你说起过吗?”
“曼晴小姐可是在笑话石九?”
石九笑容凝固,清凌凌的眉眼水一般向侧一撇,漫出些凄楚自嘲的意味:“在上海读大学时我与阮学智尚算是同窗好友,但我二人早已决裂,至今已一年有余,曼晴小姐消息灵通,怎会不知?”
“他此次来到朋来镇,只是与我无意撞见,我无权无势,避让不得,只能任由他连续几日上门,在书斋他对我只有冷嘲热讽,哪有叙起同窗友情,说起曼晴小姐的时候。”
“曼晴小姐若是不信,大可问书斋的管事与往日客人,不必这般说话。”
周围稍远站着的几名住客都未散去,闻言均都窃窃私语,谈及权势压人,石九怯懦等等书斋见闻。
黎渐川听了一耳朵,却仍眉目不动,只低头翻着两口箱子中的一口,里面是简单搜查石九书斋与院子得来的些许可疑物品,黎渐川重点提及的几样东西都有,最显眼的是一封书信。
写信的人是石九在上海的一位好友,曾与他和阮学智都同过窗,此次来信是听说阮学智去了朋来镇,忧心石九遇见他,惹来麻烦。
依据这位好友言辞间透露的消息,可以知道石九与阮学智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但忽有一日,两人便翻了脸,阮学智对石九时不时就是打压嘲弄,处处挤兑,石九也不复从前的自尊倔强,半声不吭,软弱躲避,任其欺凌,有人看不惯,阮学智却说这只是他们二人之事,不须旁人去管,石九也默认,渐渐便无人再理会了。
后来阮家人不知为何在学校拦下了石九,石九消失了两日,再次出现,便是肄业归家,称要养病。
这位好友虽不知他们二人究竟有何隐晦过节,但却相信绝不会是石九主动去得罪了阮学智,便为他考量,来信告知了他多加小心。
“你曾被阮学智与阮家欺凌,以致不得不放弃学业与志向,回到老家,你就不恨?”
黎渐川低头闻了闻这封信,旋即扬眉扫向石九。
“恨,也不敢恨。”
石九静静抬眸:“我只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穷小子,说是书香门第,却父母双亡,亲人不在,无甚积累,能去往上海读书都是靠着一点薄产。阮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我能说上一句恨的?”
“曼晴小姐,不怕你听到实话,其实今早警察来书斋,同我说阮学智已死时,我心里是没有所谓好友同窗的悲伤的。我深深松了一口气,只有不敢相信的庆幸和愉悦。”
“纵有人骂我凉薄可恶,疑我杀人害命,我也得真心说一句,阮学智,我是不盼他好好活着的。”
黎渐川沉默片刻,道:“你二人决裂的原因是什么?”
“说来曼晴小姐或许不信,他疑心我看上了他家三妹妹,欲行勾引之事。”石九沉沉道,“我百般解释,只是同学互助,他却不听,只认为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与他结交也是巴着他,居心叵测。”
“顾忌姑娘家的名声与往日情谊,我不曾告知旁人过,但他与阮家却仍是不愿放过我。我避无可避,只能回乡,期盼一处清静。”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顺理成章,无甚破绽。
黎渐川最后又问道:“昨晚一整晚你都在何处,做些什么?”
石九神色略显疲惫,言简意赅道:“昨夜阮学智离去后,我就让管事关了书斋,自己回房歇息了,一晚都未曾离开过房间。我不喜下人近身伺候,没有旁的证人。”
黎渐川点了点头,示意长脸警察将圆凳给石九坐坐,免得事情还没完全清楚,就把嫌疑人给累出个好歹。
他看向怯生生的丫鬟紫萍:“紫萍,你昨晚一整晚又在哪里?”
问着,他接过另一口属于紫萍的箱子,迅速翻查。
紫萍紧张地吞了吞唾沫,抬起眼睛小心道:“回曼、曼晴小姐,奴婢昨晚在院里干活到十点钟才歇,歇下没多久,忽然肚子疼,就去了后门的茅房,一直待到天色小亮。”
“你是说你在茅房待了至少三四个小时?”黎渐川手指一顿,从箱子里捏起一个水红色的荷包。
紫萍瞧见,明显神色一紧,口齿也不利索起来:“是、是在茅房,曼晴小姐。”
罗大在旁冷笑:“肚子疼在茅房蹲一宿,然后今天人还能好好地走过来,不见虚弱异样?你这是在拿谁当傻子?老实说,昨晚究竟在哪儿!”
紫萍惊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我……”
黎渐川看了她一眼,闻了闻荷包,然后将其拆开。
荷包里一没装香料二没装平安符,只整整齐齐地叠放了两张纸条,纸条展开,是钢笔字,写着两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黎渐川一眼便认出,这正是阮学智的笔迹。
“这是阮学智给你写的?你和阮学智是什么关系?”黎渐川把纸条递到紫萍眼前。
紫萍张了张嘴,脸上立刻滚下泪来:“罗处长,曼晴小姐,我、我真的不会害大少爷!”
她情绪激动起来,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但大致意思黎渐川却听明白了。
紫萍原先在阮家时,其实就对阮学智心存爱慕,只是她野心大,要做阮学智的阮太太,不做姨太太,更看不上通房丫鬟的身份,便拒了阮学智,去了阮素心身边,想着欲擒故纵一番。
谁知她刚到阮素心身边没多久,阮素心就被许给了丁局长,婚期很近,还点了她做陪嫁丫鬟。
她去找阮素心哭诉,阮素心却道出她的心思,且直言要给阮学智不痛快,偏他喜欢的,她就不允。再去找阮学智,阮学智又随阮家大房回老家祭祖了,紫萍无法,只能随阮素心来了丁家。
后来又因差点被丁局长看上,惹了大太太不喜,就罚做了洒扫丫鬟,这次四姨太阮素心被扫地出门,大太太就顺势也把紫萍送了出来。
紫萍落到洒扫丫鬟的田地,已是万分后悔当初没有答应去做阮学智的通房,做不成正头娘子,做个姨太太,也总好过做些天不亮就要起床打扫院子的粗使活计。
正在她懊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时,阮学智却忽然来了朋来镇。
紫萍主动去勾搭上了阮学智,两人一来二去,颇有旧情复燃之意。紫萍有信心,只要她能再与阮学智好上一些时候,就可哄得他带她一同回去阮家,不须再做低贱丫鬟。
但没想到,昨日傍晚,阮学智与她幽会时,竟突然说他已心有所属,要与她断了。
这让紫萍怎么甘心?
她面上善解人意地暂时应了,惹来阮学智心软,说会再来看她,私底下却在入夜后以拉肚子为借口,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她清楚阮学智这两日的踪迹,便在书斋外守着,一路跟着阮学智回了公寓。
没瞧出什么不对,但紫萍不信,又怀疑是公寓内的人,于是便打算潜进公寓看看阮学智会否与谁私会。
可公寓没什么地方可让她钻空子,正当她在外焦急琢磨时,一个穿桃红色短褂的女子却忽然来到了公寓门前,阮学智下来开了门,带着这女人进去了。
紫萍知道自己没有冲去对质的资格,便按捺下恨恼,继续守着,想等那女人出来再跟踪。
这一等就是半宿,天都快亮了,桃红短褂的女人却迟迟不出来。
紫萍一大清早便要去扫院子,再等不住了,只好先回去了丁家老宅,打算改日再调查。
谁成想,就这一夜,阮学智竟死了。
她的未来出路,富贵荣华,又成了梦中泡影。
紫萍说着,呜咽拭泪,哭得是当真伤心,但这伤心里却没几分是真给阮学智的。
“也就是说你没有证人。”
黎渐川道。
紫萍哭声一顿,睁大眼睛:“曼晴小姐,我绝不可能会害大少爷的!害了大少爷,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是指望大少爷带我出去的!”
罗大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深深的怀疑:“可阮学智已经拒了你,要和你断了,又怎么会答应带你走?你的念想断了,又对他贪花好色,移情别恋一事心生嫉恨,让他开了门,一同上楼,害了他又赶着天大亮前逃走,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罗处长,曼晴小姐!我是真的不会害大少爷,我只是个小丫鬟,我怎么敢!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紫萍惊恐哭叫着。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光头警察从楼下跑上来,凑到罗大和黎渐川身侧,以手遮掩,压低声音道:“处长,曼晴小姐,有人在丁家老宅后门附近的那条小河里捞到了一条床单,全是血,应当是阮学智房间丢的那条。”
“另外,河边有乞丐说,今天天刚亮时,有一个桃红短褂的女人出现在河对面,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河里,扔完就急匆匆地跑了。”
罗大面色微变,目光冷厉地看向紫萍,手一抬:“证据确凿,把凶犯紫萍带下去,严加审讯!”
“罗处长,罗处长!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紫萍被拉住,绝望大喊。
黎渐川闭了闭眼,忽然道:“等等。”
罗大一愣,忙摆手,示意先把紫萍放下,然后迟疑着看向黎渐川:“……曼晴小姐?”
目前查到的一切,绝称不上证据确凿,只是嫌疑最大的,也确实就是丫鬟紫萍。
但黎渐川知道,杀害阮学智的凶手确实不是紫萍。
她的物品和她身上都没有阮学智昨晚带来的那丝淡香,反倒是另一位,书斋老板石九,香气极淡却有。
只是还是那句话,没有任何一样关键证据,指向这位石老板。
念头翻来覆去奔涌,看似很慢,实则只有短短几秒。
众多惊诧疑惑的视线注视下,黎渐川缓步走到了石九面前:“石老板可否脱下皮鞋?”
石九怔了怔,皱眉道:“曼晴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黎渐川盯着他,道:“紫萍作为丫鬟,并未裹脚,脚虽小,但据我目测却没有一楼窗台那道鞋印那般小。而且她现在虽是洒扫丫鬟,可从前却是房里的贴身丫鬟,不是从小做粗使活计的,养不出能拖动一个大男人,并将其随意摆弄的力气。”
“此外,就如紫萍所说,她是绝不希望阮学智死的。她指望阮学智带她走,若真要杀人,也只会去杀和她争抢阮学智的人,而不会是寄托了她希望的靠山。除非她真的恨极,走投无路了。”
石九道:“曼晴小姐认为紫萍无辜,凶手便只会是我?”
黎渐川没答,只道:“你看到我是协助断案,而非嫌疑凶犯时,表现得有点惊讶。”
“你肄业回老家的原因,寻常同学或许不知道,但阮家一定有人知道,需要我去一封信问问吗?你若做女子打扮,妆点之物不可能凭空而来,需要我再派人去查镇上或县里那些胭脂铺,洋货行,成衣商店吗?”
石九沉默地与黎渐川对视着。
片刻,他忽地笑了起来:“曼晴小姐,说实话,我看到你毫无嫌疑地站在这里时,就已经知道我输了。”
“我原本想着你在这里,该是最大嫌疑,为免麻烦,以你的性子和对阮学智的厌恨应当随意压下,当作意外结案。再不济,你要调查,但也该是忙着洗脱自身的嫌疑,而不该是去怀疑别人。”
“若是那样,警察想不到会去查我,就算查我,也不会有你可从容去打探我与阮学智的过往。”
“更何况,我认为一般人是不会看到一名女子随阮学智进了楼,还会去怀疑这名女子的性别的,顶多是看女子力气大小罢了。”
话说到这里,罗大怔愣,周围住客也尽皆愕然。
“石小先生,真是你杀了人?”
教书先生赵成远难以置信地惊问道。
石九虚弱之色顿去,淡然点头:“是我。他该死。”
说着,石九弯腰,将自己的一双皮鞋脱了下来,袜子也扯掉,完完全全地露出一对畸形扭曲的小脚来。
“曼晴小姐可想听听它的来历?”
他抬起头,笑着问。
黎渐川沉默了一阵,点了头。
他抬手阻止了警察要立即将人拖下去的动作,随后石九清淡的声音便在公寓五楼的走廊中漠然响起,娓娓叙来一则可怜可恨的故事。
石九生在朋来镇下面的一个村子,祖上是清朝时的秀才,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只是祖父与父亲不争气,若非祖母看着,仅有的一点家底都要败落完了。
石九前面的兄弟姐妹有三四个,但没有一个活过十岁,全都夭折了。石母生下他后,难产去世,孝期还没过,父亲就抛下家里,跟人去上海做生意了,只留下在石老太太和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石九。
石老太太接连死了三四个孙子孙女,已变得有些魔怔,怕石九也养活不成,便学了不知哪里来的玄乎说法,将石九这个孙子当作女孩养。
寻常信了这说法的,把男孩当女孩养,也不过就是外表打扮,对外说法之类,哪有完完全全真当成女孩的。
可石老太太当真是魔怔疯癫了,她把石九当女孩养,便是真的当女孩养。
石九尚还不会说话时,石老太太便亲自动手,给他缠了小脚,更是从小就对他说,他是个女孩,得有女孩的样子,三从四德,温婉贤淑,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
十岁之前,石九也只以为自己当真是女孩。
待他过了十岁,石父打上海回了村子,说自己在外面新娶的女人害他,令他再不能生育,日后石家传宗接代只有石九这一根独苗了,再者人已活了下来,不须再当女孩养。
石九懵懵懂懂,不知男女之别,被石父带去上海,还常常依照习惯做小女儿姿态,令石父厌恶万分,整日打骂。
后来石九渐渐知事了,自己心里也痛恨,看见自己一双小脚,恨不能断了。
他扭正自己,慢慢变为普通男子的模样,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一双陋足。过去的阴影逐渐褪去,石父也对他满意起来,在病故之前将不多的家产交到了他手上。
一切都在变好,石九满心以为未来自己虽无法娶妻,孤身一人,但仍能前途坦荡,光明报国。
却没想到,一次意外受伤,让他的好友阮学智发现了他的秘密。
好友没有关心他,没有为他保守秘密,而是一夜撕扯下伪君子的面具,变了虎狼。往日情谊全都粉碎,只剩鄙夷恶毒的言语,嘲弄戏耍的态度。更甚者,阮学智醉酒,拿他做了娈童,一边捶打他畸形的脚,一边疯狂□□贬骂他。
他说若不想此事人尽皆知,就遂他的愿。
石九恨极,一度想杀了阮学智逃离上海,但不等他计划此事,阮家不知为何知道了阮学智与一名男同学厮混的消息,拦了他,警告外加一顿狠狠的打。
石九知道上海已无他的容身之地,不必再执着,于是便退了学,回了朋来镇。
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却又在半年多以后,得到了阮学智来到朋来镇的消息。之后,他遇到阮学智,阮学智故技重施,逼他就范,已是不需多谈,早有预料之事了。
当他再一次被迫穿上桃红色的衣裳,涂上清淡的香粉,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世间当真有一种阴影,如跗骨之蛆,永生难去。
“所以我杀了他。”
石九冷漠道。
“他该死。”他又说。
走廊上隐隐响起了啜泣声,罗大与宁永寿等人也是一脸复杂唏嘘。
有警察过来将石九拽起,带出公寓了。
季太太过来道:“曼晴小姐,不能救救他吗?”
“杀人偿命。”
黎渐川低声道:“况且,他自己不想活了。他也在等,什么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剖开患处,卸下负担。剜除一生阴翳之时,他就已经做好把自己的命也舍弃的准备了。”
“或者,他原本有其他的选择,但——”
说到这儿,黎渐川神色微凝,朝季太太点了下头,便抬起步子:“各位,我还有事,先下楼一趟。失陪。”
语罢,转身快步下了楼。
公寓门厅前的大街上,阮学智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有名粗布衣裳的妇人正在奋力擦洗石板上的血迹。
路边小汽车的车门关上,石九被警察押着坐在后座,面色淡漠,鸣笛声响,汽车发动,迅速远去,有什么从车门的缝隙处钻出,掉进大街的石砖缝隙里。
尾气与扬起的尘土中,一个穿着短打,身材精壮高大,睡眼惺忪的混混从街角转进了公寓对面的胡同里。
晃晃悠悠在胡同里走了一段,混混寻个杂乱角落,靠墙停下,朦胧的眼神瞬间清明警觉。
他前后望了眼,手掌一翻,两张黄纸剪裁的单薄小纸人从街上的石砖缝隙里迅速飘出,躲过行人视线,落在他掌心。
两张小纸人上分别写了简体字,一张上写的是走投无路,另一张上写的是诸事顺利。
抽出根火柴,把纸人点燃,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烧成了灰烬,混混才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摸了摸下巴:“这两个buff用在那老板身上也不算浪费,至少试探到了一个。”
“王曼晴……这个玩家第一天的身份可真够不错的,希望快点轮上我……我还没穿过旗袍呢。”
混混戏谑地挑了挑眉,抬脚碾去落地的散灰,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继续朝胡同深处走去,很快消失不见。
没多久。
高跟皮鞋无声落地,出现在那一小撮被碾散的灰烬旁。
黎渐川望着胡同深处,双眼微眯。
不出所料,案子不是玩家动的手,但却有玩家的影子在背后推了一把,目的无非是试探这局游戏的深浅,顺便钓出别的玩家。黎渐川既然已经打算走侦探的路子,就是做好了暴露的准备的,现出身份只是迟早的事。
而且,钓人者,人亦钓之,不到最后一刻,又怎能知道究竟谁是渔夫,谁是鱼?
……
公寓坠楼案突发,又风风火火地结束。除了街角的风闻议论又多了一些,似乎对朋来镇并无更多影响。
宁永寿一夜没睡,又忙碌一早,却还有心情提醒黎渐川别忘了中午请他吃饭,黎渐川既说了,那自然做到。
饭后黎渐川辞别宁永寿,在镇上前前后后逛了起来,完全不打算早早回去公寓休息。他猜到阮素心极可能派人请他去丁家老宅问案子,而他暂时不想与阮素心这个最了解王曼晴的人见面,便只好以去海边散心为借口,躲避一二了。
朋来镇不大,黎渐川边走边停,时不时捕捉些飘入耳中的闲言碎语,也只花了三个多小时便将镇子绕了一遍,大致清楚了镇子的格局。
这小镇被公寓所在的这条宽阔主街从中间划分为较为对称的东西两半,主街正中全是洋行商铺,两侧向里延伸,则全是弯弯曲曲不知通向何方的小巷胡同,没有规律,极易迷路。
最南面靠海,有一处荒废的港口码头,码头附近的主街东侧是新建了没多少年的一座基督教堂,两名外国传教士长居在此,偶尔会出门去镇上传教。
教堂后方,小定山脚下,就是占地极广的一片连绵屋舍楼宇,被镇上的人称为李家别庄,是县城那位刚去世的李老爷修建的,用作避暑之用,近几日只有那位完全不同于两个出类拔萃的哥哥纨绔李三少李新棠住着。
隔着一条主街,对面也是豪奢之地,镇上有名的乡绅富户都聚集在此,宁家、周家是其中最为阔绰,占地最多的。
而丁家老宅和罗大在镇上的住处,却是在镇子最北面,那里一条小道从主街抻了出去,走不过两里地,就是官道,直通县城,方便得很。
至于寻常老百姓,却是深居巷弄,挨不上主街的边儿了。
黎渐川用半个下午的时间在脑内绘制了一张朋来镇的笼统地图,又用半个下午在茶楼闲坐,捕获了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至此,才总算是对朋来镇这个地方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只可惜午饭时,听宁永寿说那位蓬莱观的冯大师被请去了县城做法事,明日或后日才会回来镇上,今日他注定想见都见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镇民成了他的怀疑对象,被列为疑似玩家,需要小心防备观察。
但总体而言,若不论凶杀案的高发频率和镇民们对生死的奇怪态度,以及那几个疑似玩家的影子,朋来镇便是与其它繁华点的沿海小镇没有任何区别,平凡而又安宁。
晚上七点半。
夜色稍浓。
黎渐川回了公寓,询问门房,却得知今天丁家老宅并没有人来寻他。
到房间,洗漱完毕,锁了门熄了灯,再很不见外地把王曼晴与阮素心的来往信件塞进自己的魔盒,努力给下一位玩家提升好难度,时间便也慢悠悠到了八点整,黎渐川靠在床上,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
昏黄的灯光,漂浮的尘埃,简陋的木桌,以及三根燃烧的白色蜡烛。
黎渐川睁开双眼,围桌而坐的七道身影一个不少。
斗篷漆黑,气氛压抑。
很显然,这些老玩家一个比一个谨慎,开局第一天没敢贸然去做太多事,只是调查试探为主。因为这局游戏的要求是制造谋杀,而谋杀又可能存在陷阱,所以干脆连玩家之间的杀戮也因观望而暂时消失了。
这倒是形成了诡异的和平友好局面,虽只是暂时。
在玩家们透过斗篷的阴影互相打量探究时,木桌蜡烛旁的金色钢笔再次无声地跳了起来。
“哗啦啦——!”
黑皮笔记本猛地掀开,疯狂翻动。
七张纸页飞出,来到七名玩家面前。
纸页上浮现出血色的繁体字:“请选取您今日与某桩凶案有关的生活碎片,记录下来,限时一分钟。”
黎渐川对此早有准备。
这碎片记录不局限在是否是玩家犯下的案子,自己又是否与它有关,那么他完全可以从下午听说的那些凶案里选出一桩,以他的茶楼听客视角,记录下来,避免谈及阮学智而让人早早把自己这个三号和已经暴露玩家身份的王曼晴联系起来。
揭玩家身份,和揭几号玩家可是不一样的。
思索间,黎渐川抬手摘下面前的纸页,纸页化作一张纯粹的白纸和一根钢笔落进他手里。
他握住钢笔,在纸上缓缓地写了两行字。
“我听见周二的名字,他们在议论他,说他死在一场众目睽睽的谋杀之下,被无形的游魂砍下了脑袋。
众人惊叫,满地鲜血,只有一颗大好头颅翻滚着,双眼圆睁,茫然无措。”
写完,他放下钢笔,纸页便像是得到消息一样,化作一道迅疾归家的风,眨眼就飞回了笔记本中。
他的纸页飞去没一会儿,剩余六张纸页也早有准备般陆续回去了。
黎渐川估摸着其他玩家和他想得应该差不多,不会给出与身份相关的明确碎片,但即便如此,只要与凶案有关,就可能是有价值的线索。
收回七张纸页,黑皮笔记本缓缓翻回了扉页。
扉页上仍写着罗大那个故事的开头,但笔记本和钢笔似乎没有把它续写下去的意思,静静再翻一页,方才落笔。
“民国二十年的七月初十,一名神色阴郁的年轻人从梦中前来拜访冯天德,带着一个血红的、灰粉的、不断蠕动着的人脑雕塑。
他疲惫又无力,被灰败与绝望充斥,说话时恍惚而又夸张,低沉与亢奋不须切换地爆发着。他称这是他的大脑,他在一场怪诞的梦里无法醒来,于是挖出了自己的大脑,想要调查自己梦魇的原因。
冯天德望着人脑雕塑,兴奋而又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但它们是如此强烈地袭击着他,驱使他去破坏,去毁灭,去舔舐,去啃咬那些蠕动的深邃的纹路。
他陷入一种抽搐癫狂的状态。
等到他渐渐清醒过来,年轻人已经离开。梦醒了,他在他的房间,在蓬莱观。
次日,他听闻主街附近的胡同里发生了一起惨案,一名年轻男子被人剖开了脑袋,脑壳犹在,内里的大脑却不知所踪。
挖脑魔案是朋来镇出现的第一桩凶杀案,凶手被判定为游魂。
——《七月初十挖脑魔案》,完善自二号玩家碎片记录。”
句号轻轻勾出,意味着这个短小的故事的结束。
但金色钢笔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顿了顿,继续书写道:“今天没有一场凶案是由在座的各位制造而出的。我有些生气,总是有人不想遵守应当遵守的规则,这需要惩罚。”
“我将随机选择在座的某一位,惩罚他失去身体的某个功能。希望各位读者努力制造凶杀,勿要心存侥幸。”
不等七名玩家反应过来,啪的一声,黑皮笔记本合拢,钢笔也如失去无形握着的手掌的支撑般,徐徐倒下。
两段文字,都有些难消化。
黎渐川扫视其余六人,没有从他们几乎毫无变化的坐姿里看出什么明显的东西。
只有七号玩家忽然侧了下头,懒懒地笑着开口道:“连个答疑时间都没有了,可真吝啬。不就是没去杀人嘛。哎,几位,谁丢了什么功能,现在能感受到吗,还是要回去才能知道?”
桌上一片沉默,无人理会他。
黎渐川拿起干硬的馒头,咀嚼吞咽,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这只是第二次晚餐,开胃而已,没人愿意讨论交流,或出言来点误导,暴露出某些东西,也实属正常。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一局里,他们彼此之间全都是明晃晃的敌人。
又是一场寂静窒息的晚餐。
这在黎渐川参加过的潘多拉晚餐里,还是算少见的。
没滋没味地吃完清粥馒头,在九点钟到来之际,黎渐川闭上双眼,警戒高提,一半心神放在盛着镜片的魔盒内,一半心神放在即将进入的新身体周围,做好了随时反击或使用镜面穿梭脱险的准备。
这个副本规则下,玩家若想杀玩家,利用新旧身体的交换时间是最容易的法子之一了。
拉扯感传来。
轻微的眩晕迅速从颅内褪去,黎渐川快速感应四肢,一动不动地无声睁开了眼。
没有危险的预感刺来。
四周寂静,一片漆黑。
黎渐川目光穿透,扫视一圈,能看出这是一间颇为奢华的男子的卧房,他正侧躺在卧房里间的床上,身穿丝绸睡袍,周遭没有足够伤害他的物品。
看来四号玩家很可能没给他留什么不该有的惊喜。
小心地从床上坐起,黎渐川的目光掠过床头架子上挂着白衬衫和西服外套,和博物架上一排又一排在这个时代不仅昂贵而且稀罕的西洋玩意儿,缓步绕过屏风,向外间走去。
走到一半,他的脚步倏地顿住。
外间贵妃榻边的窗子半开着,窗台上一道身穿大红嫁衣,盖着珠串盖头的身影静静坐着,脖子诡异歪曲,面朝屋内,似是有一对直勾勾的阴沉眼珠,正藏在那盖头后,盯视着屋内生人的一举一动。
一对纸娃娃坐在那双垂落的腿上,被一双苍白发青的手拢着,笑嘻嘻地露着鲜红的舌头。
阴寒之气一寸寸窜上脊背,如蚂蚁攀爬。
但黎渐川的脚步却再度抬了起来,不退反进,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坐着新嫁娘的窗子。
“看来,我这次轮到的是李家三少李新棠了。”
黎渐川一身轻薄睡袍敞胸露怀,走到近前,眉眼恰到好处地扬起了一派糅了矜贵与浪荡的风流。
被夏夜烫得火热的手掌抬起,抚上了新嫁娘过分细窄的腰身,另一手拿起贵妃榻上的一柄玉如意,随意探来,挑起红盖头的一角,将那双同时藏着狡黠逗弄与幽秘沉郁的桃花眼暴露在薄凉的月光下。
黎渐川垂眼,看着那两片因涂了淡色胭脂而显出几分似吮吻过后才有的糜烂艳色的唇。
“半夜衣衫不整潜进继子卧房,试图勾引继子……”
他道:“宁博士,你这个小娘做得是不是有些太过放荡不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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