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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1 / 1)

停止拇指的小动作,秦森抬起一边的手肘撑在沙发的一端,稍稍用手肘掩住唇鼻,低下眼睑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这有点强人所难。”不过片刻,他就放下手,面不改色地重新将视线转向王复琛的眼睛,再一次交叠起十指,语速稍稍加快,“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只会找能够证明事实真相的证据,而不是有利于某人的证据。”

“无所谓。”王复琛应得轻巧,伸手端起了盛小蛋糕的碟子,“只要有证据。”

从喉口哼出一声轻微而意味不明的音节,秦森没什么诚意地翘了翘嘴角一笑:“我差点忘了只要有证据,凭借王律师你的能耐,颠倒是非黑白绝对不是问题。”他说,“所以我更没有理由为你提供帮助了,难道不是吗?”

王复琛嘴里嚼着面包冷笑。

要不是知道他们从前就习惯像这样火药味十足地打交道,我或许会试着插嘴调节气氛。但现在我只想找个借口离开。

碰巧有人按响了门铃,我赶在他们两个男人反应过来之前站起身:“我去开门。”然后径直踱出书房。穿过客厅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来的人不会是简岚,毕竟现在离我们约好的时间还早,她应该仍在电视台录节目。因此打开门发现是她站在门前时,我有些惊讶。

“魏琳。”像是看出我的诧异,她冲我笑笑,主动解释,“今天节目录得快,我就提前过来了。”她两手拢在薄外套的口袋里,略略缩着肩膀,鼻头微红,嗓音就像我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带着浓厚的鼻音,视线很快扫过玄关那儿王复琛的皮鞋,“你们现在有客人?”

我迟疑了一秒。简岚和王复琛已经分手三年,从上次我提到王复琛的时候她的表现来看,这三年他们甚至没有多少联系。不知道突然间共处一室,会不会让他们感到尴尬。可思忖了那么一瞬,我还是告诉她:“你也认识。”而后侧身让她进屋,“进来吧。”

简岚的感冒似乎很严重,弯下腰换鞋时咳得厉害,直起身子后赶忙拧开手里那瓶冰糖雪梨汁的盖子,给自己灌了一口。我领她进屋,她扭头环顾室内的装潢,哑着嗓子开口:“怎么家具好像全是新的?”

“前两天换的。”不打算让她知道秦森上回破坏家具的事,我随口揭过去,又转头问她:“感冒很严重吗?”

“还好,就是不停咳嗽。”她摇摇头,从挎包中的保鲜袋里捏出一小块冰糖含进嘴里,吸了吸鼻子答得瓮声瓮气。

“我待会儿给你冲杯蜂蜜水。”停在书房门口敲了敲门板,我才推开门走进去,让到门边示意简岚进来。她几乎是在跨进书房的瞬间就发现了王复琛,惊讶的表情转瞬即逝,即刻就被挑眉微恼的模样取代,嗓门也不自觉提高了一个八度:“王复琛?”

早从我走进来那一刻开始,王复琛和秦森就看向了门这边。只不过在简岚出现的时候,秦森将目光转向了我,而王复琛的视线稳稳落在了她身上。听到她略显恼火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看上去并不觉得吃惊,只从容地对上她的视线,略作点头,眼神和语气都格外冷漠:“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又?难道在今天之前不久,他们见过面?

“你来这里干什么?”没有对他这句话作出回应,简岚大步来到他面前,看了眼秦森,紧接着又死死盯住王复琛,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为了王丽清的案子?你想让秦森帮你找证据?”

刻意不去看秦森,我仔细观察他们两人的表情,直到感觉到秦森黏在我脸上的视线撤开,才匆匆瞥了他一眼。他枯瘦的身躯陷在沙发里,手上的厨用手套还没有摘下来,围裙上的奶油渍蹭到了裤腿上,深陷眼眶中的那双眼睛微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简岚,再瞅一眼王复琛。

最后,他突然望向了我。

被他这么一瞧,我自然措手不及,躲不开他的注视,只能回视他。所幸他只那样沉默地瞧了我两秒,就稍稍收了收下巴,示意我过去。我便关上门,听见王复琛口吻冷硬地回答:“这与你无关。”

“王复琛!你还有没有良心!”简岚略微加重了语气,嘶哑的嗓音却让她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低吼,“你现在是堕落到什么地步了才会帮王少鹏这种人渣打官司?他在看守所里搞的那些名堂你还不知道吗?你好意思跑来这里让秦森帮他找脱罪的证据?”

话音刚落,她就猛地咳嗽起来。

我转身朝她走去,仅能看到她面向王复琛的背影,双肩紧绷,埋着脑袋咳得收不住。王复琛皱紧了眉头,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捞起自己的茶杯站起来,已经略微伸了手要把茶杯递给她,却猛然止住了动作。半秒之后,他又悄无声息地坐下,将茶杯搁回小圆桌上,扫了眼秦森。

秦森竖起前臂以手掩唇,神色平淡而无动于衷,好像完全没有读懂他的暗示。

直到我清了清嗓子,秦森才看我一眼,而后摘下手套,起身把他自己那杯还没喝过的红茶递给了简岚:“纠正一下。”他顺势慢条斯理地撇清自己的关系,“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接受他的请求。另外,我找证据的目的从来都是证明事实真相,不是所谓的帮任何人脱罪。”

“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扶住简岚的肩膀,把她拉到沙发边坐下,拍拍她的背,“这个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我对这个案子并没有兴趣,但直觉告诉我,我必须表现得关切一些。简岚和王复琛都已经看出来我跟从前不同,我不能让他们对我的怀疑愈演愈烈。

之前我不在乎这些,可现在不行。我反复告诉自己。现在不行。我还得再要个孩子。在有孩子之前,我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

简岚终于渐渐止住了咳声,咽下一口红茶,短嘘一口气。她的脸颊还因为刚才剧烈的咳嗽而泛着病态的红色,眼眶也有些湿润,神色却很快镇定下来。我帮她把茶杯搁回了小圆桌上。

“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被她当做朋友的一个男人骗/奸,还拐到休闲中心卖/淫。”她清了清嗓子,声线仍旧沙哑,幸运的是情绪已经平复了不少,“三个月。三月里小姑娘就被强迫卖了上百次,还被休闲中心的老板毒打。”她抬起眼皮,将冰冷的目光投向坐在她对面且与她只有一桌之隔的王复琛,分明是为我叙述案情,看起来却更像在用每一个字句拷问他,“小姑娘的妈妈好不容易跟亲戚一起把小姑娘找到、救出来,发现小姑娘不只精神受到极大刺激,还染上了生/殖/器/疱/疹……这种性/病治不好,将来还可能诱发生/殖/器/恶/性/肿/瘤……小姑娘这一辈子都被毁了。”

然而王复琛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平静至极,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便不慌不忙地开口:“注意你的措辞。”他对她回以同样冷冰冰的眼神,“卫兴蓝从没有对王丽清实施暴力行为。”

他们之间跌至冰点的氛围让我难免诧异。我记得以前简岚和王复琛还在交往的时候就常常吵架,但一向是扯着嗓子抬高音量的口舌之战,通常双方都处在情绪激动的状态,但从不会像现在这样仇人似的对视。

“还没到庭上你就开始为他辩护了?”翘起嘴角凉凉地一笑,简岚好像已经不屑于看他,转眸将我锁进了她的视野里。她望向我的那一刻,肩膀明显地放松下来,眼神也如她的嗓音一般柔和了不少:“王丽清……就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妈妈徐霞佩从去年一月找到女儿开始就试图报案,但是卫兴蓝——我是说那个‘休闲中心’的老板,他家在局里有人,所以公安那边迟迟没有立案。徐霞佩想去上访,结果两次差点被打死。”叹了口气,应该是出于习惯,她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捉住了我搁在膝上的右手,隐忍地合了合眼,接着盯住我的眼睛了,“现在那些背地里为卫兴蓝他们提供帮助的人都已经被公开处分了,案子在按正常程序进行调查。我们新一期的节目就和这个案子有关。”

我觉得她是想要通过眼神告诉我些什么。可我没法猜透她的意思。

“徐女士通过微博得到了社会关注。”秦森慢悠悠响起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据说现在王丽清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已经确诊为ptsd?”

这才想起他也在场,我便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还直挺挺地背着手站在沙发旁,他刚才起身时找到的位置。但是他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看着我,而是正微微低头看简岚,微抿嘴唇,脸上的情绪淡得叫人捉摸不透。

简岚抓着我右手的手忽然收紧。她回头去看秦森,张了张嘴:“创伤后应激障碍。”握紧我的手,她好像在借此给我安抚,“几乎每晚都会哭醒,多次试图自杀。”

秦森听完便朝我这儿看过来。我突然明白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在用暗示诱导简岚,好让她相信我这几年的变化是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恕我直言,那些都是徐女士的一面之词。”王复琛打断他们的对话,搁下手里盛小蛋糕的碟子,语带讽刺道,“虽然有相关鉴定机构的证明,但王丽清多次试图自杀这件事尚未得到证实,奉劝你作为节目主播不要轻易传播谣言。”

“传播谣言?”猛然扭过头去,简岚的嗓门赫然提高了两个八度,却仍在极力克制情绪,并没有真正吼出来,“十二岁的小女孩——只有十二岁,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你的脑子里难道只有辩护费?”她的问题咄咄逼人,即便眯起双眼也挡不住眼中凌厉如刀割的视线,“她还因此感染了无法治愈的性病,今后很可能没办法生育。你知道这对一个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相较于简岚,王复琛的态度显然要平静得多。他始终神色不改,维持着那个懒散随意的姿态坐在椅子上,不躲不闪地迎着她的目光。

“我是个律师。”他说,“竭尽一切可能为我的当事人做辩护就是我的职责。这与被害人的损失没有任何关联。”

“所以你心里已经完全没有‘公正’可言了吗?”身子难以自制地前倾,她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在逐渐加快,“你也看到了,徐霞佩为了还女儿一个公道,究竟挨了多少拳脚!卫兴蓝做了这些丧尽天良的事,还有脸对媒体声称那都是王丽清自愿的?!”

大抵是受情绪失控的影响,她才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就再度咳嗽起来。她弓起身体埋下脸,一手捏拳抵在唇边,一面咳嗽一面试图停下,憋得脸颊通红,好像快要断气。我忙不迭替她拍背,又把茶杯送到她脸边,劝她喝点水。她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摇头,接着埋头咳嗽。

拿她没有办法,我抬头去瞧王复琛,原是想让他开口,却见他手中握着自己的茶杯,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简岚,脸上的肌肉因最大程度的隐忍而发颤。他握住茶杯的手指也用力得关节发白。我以为他会选择出声劝她喝水,但没料到他最后竟忍了下来,闭眼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刚才那副疏远的神情。

“公正?”他冷哼,“你觉得什么是公正?不顾事实真相,一味保护维护所谓的‘弱者’?”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了简岚。她拿过我手上的茶杯给自己灌了一口红茶,总算止住咳嗽,再抬头反驳他时,嗓音也清亮了几分:“我从没说过什么‘不顾事实真相’。”一字一顿地强调,她紧盯他的双眼,“公正,公平、正义……这些都该在客观上每个人所拥有的条件平等的前提下进行。但是社会财富不可能平等分配,所以才会有更多对弱者的关注和优惠。难道你觉得贫困学生救助金的存在也是不公正的?”

“我还真希望事实有你说的那么好听。”牵动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王复琛反过来抛给她一个又一个的质问,“既然这么维护‘弱者’,当年做关于‘老人假摔’那个节目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在那些无人赡养的老人一边?他们疾病缠身、生活没有保障,难道不是‘弱者’?你怎么不保护他们?”

“你不能一概而——”

霍地站起身绕过小圆桌三两步来到我们跟前,他直接用这一举动打断了简岚已经到嘴边的话,随手把茶杯磕上小圆桌的桌面,弯下腰凑到她脸前逼视她的眼睛,继续他刚才的质问:“那个时候你父亲被人推下楼,你明知道魏琳和秦森都有嫌疑,而秦森已经被精神分裂症折磨得神志不清,如果被判有罪就只可能被送到精神病院进行电击和额叶摘除那种非人道的治疗——你为什么不维护他,而是不顾我列出的疑点,坚称魏琳不可能做这种事?”

她向后退了退,仿佛一时因他的质问而怔住,只震惊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张大双眼说不出一个字。

王复琛步步紧逼,不仅没有就此放过她,还毫无征兆地冲她吼了起来,每一个音节都因饱含愤怒而膨胀、爆裂,不断地刺痛我的神经:“醒醒吧简岚!你心里根本没什么狗屁‘公正’!你保护的所谓的‘弱者’,从头到尾只是你自己认定的‘弱者’!你以为你有多高尚?你就是个自私自利自欺欺人的女人而已!”

从他嘴里蹦出我和秦森的名字开始,我就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刺耳的声音令我忍不住闭上眼睛,而几乎是在我闭眼的同时,几滴温热的水珠溅到了我的脸颊上。

我睁开眼,面前的王复琛已经满脸的茶水。他额前的头发都被茶水濡湿,棕红色的水珠顺着他的脸庞滑下来,还有茶叶黏在他的面颊上,挡住水珠的去路。他整个人就好像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地与简岚对视。

而简岚手里盛满茶水的茶杯已空。她胸脯起伏得厉害,眼眶通红的杏眼死死瞪着王复琛的眼睛。看来是她把水全泼在了他脸上。

不等我作出反应,王复琛便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水渍。

“不要再打着公正的旗子骗自己了,简岚。”他垂下眼皮回视她,面上神色镇定,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善良。”

我瞥向简岚。她盯着他,不吭一声。

王复琛不再看她的眼睛,转过身拍了拍秦森的肩膀,留下一句“有决定了就随时联系我”,便兀自离开了书房。我瞅了眼秦森,他也刚好在看我。刚刚我一直没有留意他的反应,不过单从他现在波澜不惊的神情来看,即便是目睹刚才那种意外情况,他也并没有多少吃惊的感觉。

稍稍挑了挑下颚,秦森示意我去送王复琛。我会意,起身加快脚步追出去。

等我来到玄关的时候,王复琛已经换好了鞋打开门。

“要不要擦干净再走?”我上前走到门边,握住门把问他。

“不用。”他跨出门框停在门外,回身抬起眼皮撞上我的视线,明明是一身狼狈的模样,却好像直到这时才真正冷静下来,对我低声嘱托:“麻烦你等下给她泡杯蜂蜜水。她咳嗽厉害。”

“嗯。”

得到我的回应,他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还爱她。”几秒过后,他才突兀地换了个话题,“不过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我站在门边,不确定这种时候该作何回应。

“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这种人。在她心里亲情第一友情第二,自己第三。爱情排在后头。很不巧在她看来你既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家人。”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的脸,“所以我知道从我怀疑你开始,我跟她就不可能继续下去。”

他的眼神让我感到不自在。我不敢直接关门,只得收拢五指抠紧门把。

“但是你不一样,魏琳。”像是没有察觉我的不自在,他依旧紧盯着我不放,“我从前就不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不仅仅是因为我觉得秦森不该有人生伴侣,也是因为你这个人——”拖长了尾音停顿下来,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你这个人太没有棱角了。你的生活圈小,交心的又都是些不会强人所难的烂好人,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在某些问题当中作抉择。更重要的是,你把所有你爱的人看得比你自己重要。这些都让我看不惯。因为老实说,你的存在会让我觉得难堪。就好像你比我幸运,比我高尚。”

“只是个人价值观的问题。”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敷衍他道,“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去比较。”

“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是真正做得到的人又有几个?至少我做不到心如止水。”

猜不透他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我只好回他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我以前大概做得到吧。”

“你以前做得到。”他却对此肯定,“我看得出来。”

这样的反应稍微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现在呢?”我问他。

“你自己比我清楚。你已经变了。”

我笑了笑。

“就当是为了简岚,”他脸上当然没有半点笑意,“你愿不愿意再做一次以前的你?”也许是发觉这样的表述太含糊,他忖量片刻,“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是谁把简叔推下了楼。”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哪怕真的是我,我也不会告诉她。”我抬起头,挪动视线去看他那双眼睛,“王复琛,接受一个自己深爱的、信任的人是杀人犯这件事,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我告诉他,“更何况我没有把简叔推下楼。这就是事实真相。”

而且我也不像你以为的那么高尚。

没有真正事到临头,谁都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真面目。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大肥章。

好像又急性肠胃炎了,我去吃点药休息一下,实在不行得去趟医院……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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