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色藏娇》茶暖不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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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官城。
孟春,花开渐暖,满城风絮。
气派的书房窗棂支开了半扇,一阵阵木枝清香随风潜入室内,曦光满满洒落桌案。
楚凝挨着大哥哥坐,那张脸蛋粉雕玉琢,一双乌黑的瞳仁在光影里比宝珠莹润更甚,五岁的她尚未长开,还稚嫩着,如一朵含苞的小芙蓉,湿哒哒的,惹人偏爱。
父亲正握着楚氏祖训坐在对面,教他们背诵。
左边的三哥哥突然轻踢了下她鞋。
楚凝低头,便看见案下他递来对半掰开的糖膏,似乎是从二哥哥那儿偷摸传过来的。
三哥哥口中含着另外半块糖膏,愉悦地朝她挤眉弄眼,示意她接着。
偷瞄一眼父亲手边的戒尺,楚凝没敢动,但一想到糖膏的滋味,她又忍不住舔舔嘴唇,鬼鬼祟祟伸出了小手。
趁父亲没留意,楚凝一骨碌塞到嘴里。
舌尖刚融化开丝丝甜味,父亲一声怒喝忽而乍响:“起来!”
楚凝惊住,眨眼间三哥哥已倏地站得笔挺。
只见父亲用力拍书到案上,瞪来一记威厉的眼神:“我先前讲的所有,通通背一遍!”
三哥哥顿时傻了眼,又没胆说不会,悄悄和茫然的她相视一眼,最后自己硬着头皮支吾起来:“楚训有言,道义为先,知、知……”
父亲气得抓过戒尺,书房里嗷呜声凄厉。
楚凝听得自己手也隐隐生疼,心虚地揪住蜜粉色团花绫裙,低埋脑袋,下意识往大哥哥身边挪了挪。
训完三哥哥,父亲倒是没点她名,而是看向大哥哥,语气转缓:“阿庭,你来。”
“楚氏后裔,儿女如一。道义为先,不鉴神佛。知鸿鹄志,无愧世宗。昭然忠心,义薄云天。君恩不竭,天阙澄明。宁抱恨终,不屈惩戒。广结良贤,秉公是非。明礼笃信,莫辱斯文。”
大哥哥语速沉稳地诵出了父亲新教的一段。
话落,便见他低眸望过来,嗓音相融暖旭般的质感:“眠眠可记住了?”
楚凝仰高下巴,可怜兮兮地眨着盈亮的眼睛,在他温柔的注视里乖乖点头,藏着糖膏的腮帮鼓鼓的,奶声奶气回答:“记住了,哥哥。”
楚庭眼尾浮笑,揉了揉她编盘桃花双髻的脑袋。
楚凝失神地和他相望了会儿,情不自禁抬起胳膊,刚想缠他抱抱自己,那张俊逸的面容竟开始虚化,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姑娘,姑娘醒醒——”
楚凝沉浸梦里,迷迷糊糊听见有声音在唤她,长睫轻颤着掀开,便有一道青绿色身影晃在眼前。
反应半晌,方看清是她的贴身婢女云萝。
原来只是梦啊。
雕花廊檐下,楚凝睡眼惺忪地倚在美人榻,秀致的眉头略略蹙起,咕哝声朦胧娇哑。
云萝瞧见掉落在地的一卷《素问》,便知她又是沉迷医书,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姑娘可不能再歇廊外了,要着凉的。”云萝弯腰捡起书卷,放到塌边小凳。
“唔……”楚凝应得敷衍。
她慵然侧了侧身,水缎般的长发缠绕着绡纱广袖铺泻在美人榻,从领上雪颈至裙下纤腰,一身藕荷织丝襦裙全然掩不住那曼妙的身段。
哪怕每日得见,云萝回回都仍不由感叹,自家姑娘真真是自幼美到大,像一幅妙画跃然纸上。
可红颜薄命,美人都难逃不济的时运。
云萝不太想她得知眼下的坏消息,又左右不了,踌躇斯须还是说出了口:“姑娘,宫里的人到了,来的是司礼监秉笔。”
楚凝眸光一漾,身子微微僵住。
云萝小心观察她颜色,斟酌往下道:“老爷将人请到了正堂,秉笔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夫人说咱们不好怠慢,唤您早些去。”
冗长一段静默后,楚凝轻轻“噢”了声。
她总是这样,越惆怅越安静。
云萝不忍再说了。
楚凝眺望向远处亭桥边波光潋滟的湖面,神情浅淡,那双方醒的水眸泛着虚无缥缈的朦胧。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温温淡淡地言了句:“刚刚,我梦见哥哥了。”
云萝硬生生怔在了原地。
唤其他两位兄长,她从来都会加上排行,所以云萝明白,她说的哥哥,是嫡长公子楚庭。
“有近十载了吧,”楚凝思忆的目光澄澈而遥远,自言自语似的,低叹口气:“我这都要嫁人了,他也没回来呢。”
他离去边塞时,她还那样小,却记得那样清楚。
悲凉的情绪仿佛扩散到了云萝这儿,她也跟着心里难受:“姑娘……”
楚凝卷翘的睫毛轻轻垂覆眼睑。
楚氏自兴起至今,千百年间,出过其多太医甚至相国,权臣辈出,祖祖代代无不是忠臣义士,立下功勋不朽。
可惜官宦之家过分鼎盛,无疑是上位者大忌。
到楚凝祖父那一脉,明襄皇帝为阻断楚家儿女仕途,信谗废相,重用十二监,为首的司礼监日渐掌权,取代了相位。
楚氏这样一等盛名久著的显赫世族,也由此慢慢淡出了官场。
而她武艺精湛的大哥哥,当年还不及弱冠,就遭有心人调唆,被圣上派遣长年镇守边塞。
现在是要轮到她了。
岑寂良久,楚凝慢慢起身,抚顺裙裾。
“走吧。”
正堂,摆满了官皮箱和多宝盒。
红漆描金,龙凤呈祥,虽大小不齐,但皆成双。
楚凝迈入厅堂,一眼没瞧,径自依着规矩向父亲楚伯庚和母亲方氏行礼。
上坐太师椅的楚伯庚望下来,温沉的口吻:“阿凝,司礼监秉笔许公公是奉陛下和皇后娘娘之命,特意前来接你上京都的,礼数不可忘。”
楚凝甫一抬眸,便撞进父亲耐人寻味的眼底。
数月前她方过笄礼,圣上便颁下一纸诏书,指婚她与六皇子,司礼监来一趟锦官自然是为此。
父亲是最厌这群阉人的了,平日没少指摘。
可现在却又放低心气与她引见。
楚凝心中顿时泛起酸涩,她低眉敛目,听话地向这位许公公端端正正行了一见礼:“秉笔。”
“四姑娘温婉娴静,果真如画中一般,好比娇花照水,玉璧清辉啊。”
尽管净身以致声线薄细,但他的音色并不尖锐,反而很是清透,和楚凝以为中的听感完全不一样。
楚凝不禁微抬眼睫。
这一看竟发现,这位年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面如冠玉,生得极好,甚至有一星半点的熟悉,但她说不出是哪里。
许九殊慢慢撇去茶沫,浅啜一口后放下瓷盏,才撩起眼皮瞧她一眼,带了点意味不明的笑:“无怪皇后娘娘见一眼画像便欢喜至极。”
他语气古怪,然而楚凝无心与内监打交道,只轻声回道:“承蒙皇后娘娘厚爱。”
今时一会无非道些客套话,商议妥明日出阁事宜后,楚伯庚便命下人请许九殊去了厢房。
等司礼监的人都离了,楚凝想跟着两位兄长一道回内院,但楚伯庚遣退了所有人,包括母亲,只叫她留下。
正堂静静的,唯他们父女二人。
楚伯庚年事已高,寒腿不利索,气力也每况愈下,他拄着拐杖蹒跚过来,楚凝忙上前搀扶。
“父亲。”
楚伯庚便站着,深深看了她一眼:“阿凝,明儿离了锦官,等入王府,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六王妃了,到京都后,但凡与东宫有干系的,一概离得远远儿的,知道了吗?”
他郑重且严肃,楚凝讶异一瞬,缓缓扬起羽睫:“太子殿下?出什么事儿了吗?”
父亲刻意要她躲着是为何?
楚伯庚杵杖的指间收紧几分,避开她纯澈的目光,无奈叹道:“你且听进去就是。”
他不讲明,楚凝倒是能自己琢磨出些微道理。
现今的皇后并非元后,而是继后,她要嫁的六皇子便是继皇后所出,已受封亲王。
而当今太子顾陵越,是先皇后生前所诞龙嗣。
但东宫这位爷自幼病弱,即使贵为储君,也得有那撑得住的命。
楚凝不谙朝政却也懂得,皇家的祥和是世上最虚伪的假象,她便要和六王爷成婚了,父亲的顾虑她明白。
楚凝不想他记挂得夜不能寐,没事儿似的,莞尔道:“父亲放心,听闻太子殿下久病不愈,便是他命将垂危,女儿也断不会替他诊病的!”
自然只是玩笑话,医者哪能真的见死不救,况且太医院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要医也轮不到她来。
见她笑靥盈盈,楚伯庚点点她秀气的鼻尖:“你这医术就别显摆了,连你祖父万分之一都不及。”
“女儿这不正学着呢,后生可畏。”楚凝瘪了嘴儿,软软嗔道。
肃容的楚伯庚失声破笑,气氛顿然轻松了不少。
楚氏祖训第一句就是要求“儿女如一”,可比起三个儿子,楚伯庚到底是偏心这小女儿些的。
楚凝察觉到父亲站久的腿略微发颤,心中微动,若无其事一笑:“走啦。”
楚伯庚看住她:“又做什么去?”
“上故安舍,向齐先生多讨几本医书回来苦学呀。”楚凝如含一汪春水的瞳眸弯得像月牙。
楚伯庚眉眼深处盛着宠溺:“别在外边儿待久了,曹知府犯了事,太子殿下亲下锦官查办,这两日城里可都是锦衣卫。”
暖光从门后拂照进来,楚凝笑意泛深。
“晓得了。”
昨儿落了一夜细雨,今晨方霁,澄碧的晴空如被洗过,城街天朗气清。
正值午时,街头巷陌人流熙攘,马车辚辚驶过。
楚凝深深吸进一口清新的鲜活气儿,凉而不寒,沁得人心旷神怡。
“姑娘前日才去了故安舍,怎的又要过一趟老远?”马车内,云萝问道。
身心舒徜了,楚凝轻轻缓缓放下撩帘的手,眸光从窗外收回:“父亲的腿还是不能好,我得请齐先生再开几副药。”
云萝心里一瞬百味杂陈:“这事儿交给下人就是,姑娘明日都要出阁了,也不多顾着自己些。”
楚凝敛目,慢慢摇了摇头。
想到先前在正堂,父亲这般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却对那司礼监秉笔毕恭毕敬,楚凝鼻尖就忍不住泛起酸涩。
招惹权势得遭罪,父亲情愿弃下多年的尊严折腰,府里心照不宣,楚凝也知道,这都是为她在做打算。
楚凝实在不愿嫁,可天家旨意,由不得她。
长睫如墨覆下浅影,楚凝沉默不语,明润的杏眸晕开丝丝怅惘,不等她再伤怀,外面忽然沸腾起短促的催赶声。
正想探一眼状况,只听“砰”得一声巨响。
马儿嘶鸣,车头猛然一个撞击,楚凝没坐稳,惊呼着,整个人朝前栽歪,蓦地扑倒在地。
好在车夫眼疾手快拽紧缰绳,及时勒住了马。
云萝也摔了一跤,她着急忙慌爬来扶起楚凝:“姑娘可伤着哪儿了?”
楚凝蹙眉坐回到软垫,揉捏发疼的右腕。
“姑娘对不住,京都来的官爷在抄办曹知府的宅邸,这街坊也不看路,一窝蜂都跑去瞧,小的怕撞伤人,只能临时拐道,这才疏忽碰着人家车尾了……”
车夫隔着锦帘惶惶不安地向她解释。
楚凝一愣,也顾不得疼了,旋即便让云萝扶自己下了马车。
本想询问对方有无伤到,可车夫告诉她,被撞的马车是停靠着的,主人大抵去了这儿的茶楼,车内应当无人。
楚凝端详了会儿这辆马车。
虽说后尾无甚毁伤,只磨损了些零件,但这马车绫缎嵌玉,雅致华贵,明显连小小的轴饰都很昂贵。
这不赔偿说不过去,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且等等罢。”楚凝抬头望了眼前方的茶馆,目光又落回身旁的马车上。
歪着脑袋耐心瞧了片刻,楚凝发现它边牖的雕纹图样很特别,不像是锦官城内来的。
“曹知府是怎的了?官职被黜,连府邸都要被封,太子殿下都亲自来了,好凄惨的样子。”云萝伸长脖颈,好奇瞻望。
顺着她视线望过去,距离老远都能看到那黑压压的一片人群。
“他才不值当同情。”
楚凝抿唇,墨玉般的晶眸透出丝缕凉意,接着句句指控:“高坐府官如是年岁,迎合溜须,横征暴敛,公器私用。曹恒良善不行,赖事做尽,压根德不配位。”
闻言,云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当年就是他教唆的话传到陛下耳朵里,哥哥才被征召到边塞不能回的。”
楚凝一张脸生得清秀纯美,眉骨精致,樱唇润泽,那一股闺秀的柔劲儿融进了骨子里。可说这话时,又全是澹澹痛恨,声息间听不出半分柔意。
“小人之心!”楚凝含着怨气儿低骂了句,眼神溢满了恼怒。
云萝忽然意识到,大公子不能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出嫁了,不由惋惜一叹。
百无聊赖等了会儿,仍不见马车的主人回。
云萝望着远处看戏的众人,灵机一动道:“诶!传言太子殿下身子骨虽弱,却是姿容绝俊,形貌无俦,倾心他的女子比比皆是,奴婢瞧着那群人倒像是去窥探的,姑娘不如也赶个热闹?”
楚凝左顾右盼地等在茶楼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语气随意:“不去,父亲说了,要离这位爷越远越好。”
“啊……”云萝挠挠后脑,不解为何,“但完婚后,太子殿下便算是姑娘的夫兄了呀。”
天家利益当先,所谓亲情大多是貌合神离的,远远近近,都不知有多少眼红的巴望太子病再重些呢。
“命不久矣的夫兄。”楚凝半是玩笑半感叹。
若有所思顷刻,她假正经说:“而且我已向父亲保证了,哪怕他就要丧命在我眼前,我也是不能救的。”
云萝一惊,忙不迭抬指“嘘”声。
“没人。”楚凝无辜地眨了眨清澈的双眼。
她突然起了玩儿心,倏地笑了下,黛眉俏然一挑:“我倒更愿意嫁到东宫去,太子旧疾不治,那便生死凭他去,要能守活寡我就乐得自在了。”
云萝胆儿小,经不起她这么吓,骤然张望四周,确认无人才定下心:“姑娘做什么胡言乱语,唬我一跳!”
楚凝那缕清浅的柔弧还漾在唇边。
茶楼门口空荡荡的,楚凝最后看了一眼,回眸问:“一时半会儿怕是等不到了,带银票了吗?”
“不多。”云萝立马取出所有银票递给她。
楚凝清点一遍,略作思忖,又撸下腕间的羊脂白玉镯,和银票叠到一起,纤白的素手伸过边窗帘缝,轻轻一丢,放落到马车内。
宽敞舒适的车厢里,榻上的男人支倚窗边,他的手如竹修长,指节抵在额鬓,阖目休憩。
那张脸昳丽得宛如玉琢而成,只是薄唇偏白,无甚血色,惹出一身清冷。
任凭窗外那犹若泉韵的声音如何怨道,如何妄议,他都好似懒得搭理,眉眼间的情绪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腿上顿然一沉。
他慢悠悠掀起眼帘,俊眸不紧不慢半垂下去。
目之所及,是一只奶白色的玉镯压着叠银票,落在他的雪色玉绸锦袍上。
“这样理应够赔了,走罢。”
那姑娘温润的嗓音再次响起,她每个尾音都带着点绵绵的调,显然年纪尚小。
过了片刻,又是一道车轱辘远去的声儿。
男人捏起腿上的玉镯,漫不经心在指间把玩了会儿,镯子散有淡淡的清香,他凉凉的指腹摩挲上去,能清晰感受到她残留玉璧的暖热体温。
光滑的羊脂玉面突兀触及一处磨砂。
他指尖慢条斯理翻转,修眸凝过去,借着马车中半明半暗的光,隐约看清那上面镌刻了一个“楚”字。
锦官楚氏。
男人微不可见地挑了下唇。
他这弟妹还没嫁,就盼着他不能活了。
不多时,车厢外有脚步靠近,一道低沉的声音暗暗响起:“殿下,眼线都清了,东南方向的小路是近道,半个时辰便能到故安舍。”
他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玉镯连带那几张银票随手扔在了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