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像是变成灰白无声的。
周念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颗巨大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他被人从后面狠狠地拉扯了一下,拉进了车里,关上门。
然后离开。
周念看到后视镜里的人群中,沈峤青的身影越来越小。
直到看不见,他才重新能够听见大哥说话的声音。
之前一直像是被静音屏蔽了一样,他知道大哥在生气,但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你疯了吗?!”
“你还主动跟媒体说!”
“法庭上都隐藏你的名字了。”
大哥实在是忍不住了,破天荒地在弟弟面前说了脏话:“艹,肯定是姓沈的设计你,他知道你的证词可能不被采用,所以用这种办法用舆论放大。”
周念冷静下来,异常的冷静,他有一种心脏不再跳动的平静感,说:“我也没说假话。”
前方绿灯,但只剩三秒了。
来不及了。
车在斑马线前停下来,绿灯转红。
周尧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挂着耳麦说:“喂,给我接公关部的人……不是公司的事……对,现在,马上,让他们联系公关公司,联系最好的,给各大媒体打招呼!”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周念这时既觉得浑身滚烫,但神经反应迟钝,等大哥说完,他才意识到是什么意思,说:“哥,不用找了吧。本来视频就是公开的,学校的人只要看了就知道那是我。”
“反正,我现在也不怕被人知道我是omega了,他们知道就知道了呗。”
周尧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抬了抬手:“闭嘴,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先给我闭嘴。”
周念非要说:“我没什么好羞耻的。”
一回到家。
周念被丢进卧室,大哥保护过度地说:“手机、电脑、平板都给我。你要是无聊就在房间里看书,这两天断网。”
周念嘀咕:“又不可能断网一辈子。我知道我说完网上大概会是什么反应。”
周念想起上次聂巍借他的那本《局外人》他一直没看,于是拿出来看。
他估计外头都腥风血雨了,关于自己的新闻都满天飞了吧,而他本人却跟没事人似的坐在这里看小说。
想想还怪好笑的。
天渐渐黑了。
「太阳依旧,光焰依旧,一直延伸到眼前的沙滩,白昼纹丝不动,已经有2个钟头了,白昼在沸腾着的金色海洋中抛下了锚。1」
周念听见爸爸妈妈回来了,隐约有谈话、争论的声响。
「低语声、喊叫声、谈话声混成一片,只有我身旁的小个子青年与他母亲之间,仍是无声无息,就像是孤立于喧嚣的海洋中的一个寂静的小岛。2」
「对于那些没有发生,也不知会不会发生的,某个偶然事件与某个凑巧机遇发生了,仅仅只发生了那么一次,最终改变了事情的结局。3」
周念读完整本书。
他阖上书,从房间里的电话分机打给客厅:“喂,妈妈,放我出来吧,我想跟你们谈谈。”
周念做好了谈话的准备。
他好像什么都没想,却觉得掌心已捏住一个答案,他这辈子从未比此刻更笃定过。
br/他想,假如没有遇见这件事,又或者说,没遇见沈峤青,他会是怎样的呢?
就算真的在16岁这年分化成omega,大概他还是会心态崩溃,选择割除腺体,然后做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富家少爷,天天吃喝玩乐,毕业以后在自家公司混一个小差事。
反正他一辈子不愁吃喝,干脆躺平度日。
就这样平平淡淡、没有波澜地过下去,既不会伤害谁,也不会有惊天动地的成就,在家长的庇护之下,起码能有个优渥到无聊的前半生。
或许,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很安逸美满的人生。
客厅灯光明亮。
又是一次三堂会审。
周念听见妈妈在劝大哥:“行了行了,兴许没你想得那么糟。”
什么意思?
大哥说:“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转学吧。干脆去国外念书好了,没人认识。”
周念抬起头:“我不转学,我也不出国。”
话音刚落。
外头传来门铃声。
大哥嫌恶地皱眉:“总不能是那群狗记者过来了吧?不是跟保安打过招呼了吗?”
妈妈打发大哥:“你去看看是谁来了?打发掉。”
过一会儿。
大哥黑着脸回来。
妈妈问:“谁啊?”
周念看了一眼大哥,大哥板着脸,说:“没谁。”
然后干脆听见有人在院子外面喊:“周念,周念,周念。”
是沈峤青的声音,周念不可思议地看过去。
外面太黑了,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人影。
周念现在对沈峤青的感情太复杂了,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能够这样复杂,一两个词根本难以描述清楚。
沈峤青来干什么呢?
周念想。
爸爸妈妈肯定不会让他进门的。
然后沈峤青就被妈妈放进来了——这是更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周念完全不理解。
沈峤青没走进来,他就站在门口,站在台阶下,惶惶地说:“我就站在这里,我脚上都是泥,会弄脏的,我站在这里说就好了。谢谢叔叔阿姨。”
妈妈说:“看在你写的那篇文章的份上,这是最后一次。”
沈峤青仰着头,感激地说:“谢谢,谢谢。”
玄关处没有开灯。
仅有从落地窗那边辐射过来的朦胧微光笼罩在他身上,灰蒙蒙的,他看着周念,刚要开口。
周念近似冷酷地说:“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或是‘谢谢’,我只是说了些实话,我做的事,我会自己承担后果。”
又问:“你写了什么文章?我妈妈在说什么?”
沈峤青说:“我在网上用自己的账号发了一篇文章,说我们没有恋爱关系,仅仅是我发现你是omega,我单方面喜欢你。所以,在你发热期时,临时来不及买药,我才擅自偷了我母亲的药给你用,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牵连了。也只有那一次。”
周念手抓住门,沉默半晌:“嗯。”
周念轻声说:“……我其实也没有很相信你妈妈。我就是说了我所知道的真相而已,上证人席前不是得先发誓吗?我又不能撒谎。并不能保证他确实知道吧?反正这事本来就说不清。”
他多多少少有点感觉,但他并不后悔自己说了实话,即使现在回过头来,隐约明白自己好像踩进了陷阱了。
但假如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说出来。
沈峤青站在他面前,仍像是仰望神明一样在看他,却又满脸惭疚,恨不得自己去死。
周念觉得自己仍然是怜悯他的,甚至又升起了一股优越感。却与以前不一样了,不管他的事在别人看来有多傻,但他不后悔,他看清了自己人生的方向,他不再以omega为自卑。
他已做了个决绝的了断。
他也绝不会、永远不会因为被牵扯进这件事而让自己走进黑暗之中。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满是灰尘的阴暗的化学教室里等着沈峤青来救他的小少爷了。
周念低下头,俯视着沈峤青,忽地说:
“生孩子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你说是不是?仅仅是一个有一半相同基因的个体,并不按彼此的意志而行为,无法预知对方会做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却要为他所做的事情而负责。”
“我觉得太可怕了。”
沈峤青仿佛已然预感到周念接下去要说什么,他瞳孔缩小,嘴唇颤抖,却也说不出阻止的话。
他像是一只落水狗,知道自己犯了错,该被抛弃,十年来的本能又让他的身体停留在这里。
“其实我现在有时会想,要是在遇见你的那时候,我没有那么充满优越感就好了。”
“我该把你交给儿童福利局,而不是喂养你。我总当自己是救世主,但其实说不定没有我你也不会死。”周念说。
“沈峤青,我要是从一开始就没遇见过你,是不是对你我都好。”
沈峤青像是连呼吸都没了,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尝试着微微笑起来,每个字说出来都像是刀割:
“我总是说我要当你的狗,我想给你帮上忙,想要做一只能完成你任何吩咐的狗,结果我连当一只不给你添麻烦的狗都当不好。”
“其实在你亲我之前,我就想,我一辈子当藏在你影子里的人就行了,你一个月,一年,看我一眼,或者不看我也没关系,我会守着你的。”
“周念,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活在一个光明温暖的世界,希望你的人生一帆风顺,干干净净。”
“是我太自私了。”
“你以前不是说很烦我老是‘你别不要我’吗?”
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周念,我比谁都希望你能干净洁白,不要沾上一个泥点。”
“但其实我就是那片烂泥,是我把你弄脏了。”
周念此时,觉得他的心脏像是木头做的,在燃烧,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据说深度烧伤时,因为连神经都烧毁了,人反而不会有痛感。
他现在奇异地怀有像是在进行人生最后一次告别的善意,好声好气地问:“你现在还算是我的狗吗?”
沈峤青毫无犹豫地说:“是。”
周念想了想,说:“那我最后一次命令你吧——走远点,离我的生活越远越好,好好活着,自己走到光明里。”
“然后,这辈子不要再来找我了。”
沈峤青点头,仰望着他,正如曾经千千万万遍那样,对他微微一笑,温柔顺从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