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1 / 1)

翌日,东安府衙。

“……方留屡试第,你老了,等起了,了让他仕途鹏程,给家中争光,你惜花重金,他买下一个登洗襟台的名额,是也是?!”

公堂上,章禄之盯着蒋万谦喝问道。

蒋万谦已被连审了五日,整个人如麻,几乎日夜寐,昨夜好容易睡着了一会儿,今早竟被带东安府衙,由玄鹰司虞侯、掌使,以及鸮部校尉一齐重审。

蒋万谦敢有欺瞒,喏喏应道:“是……”

“你说买名额的路,是上溪县衙的师爷秦景山介绍给你的,你和秦景山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何会介绍你做这等黑买卖?!”

“、官爷,草民跟秦师爷,早年就是同乡,并很熟,后来……他考中秀才,东安来参加乡试,他穷得很,身上没几个铜子儿,只好在街边摆摊卖画,草民他可怜,又念及是同乡,有路过,便买下了他的画,算是此结下情谊。过秦师爷那考举人没考上,乡试,他失足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还是草民托人把他送上溪家里的,这事上溪少人都知道,已故……已故的孙县令也知道。

“至于官爷说秦师爷介绍草民做黑买卖,倒尽然。官爷知道的,早年秦师爷家中有个表兄,是个杀千刀的赖皮,秦师爷少年时母亲过世,听说就是被这赖皮偷走了治病的银子,后来秦师爷中了秀才,又能卖画挣些铜板,这赖皮眼热,便来问秦师爷讨要禄米(注),秦师爷给,这赖皮才故意将他推落水。之后秦师爷是养了几年病么,待病好,他再度东安来考举人,这赖皮居然又找上他,说自己要讨媳,他给自己银钱,秦师爷忍无可忍,大概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便将这赖皮推下了水。也是巧了,这赖皮当日吃醉酒,下了水就没能浮起来,死在河里了。听说等孙县令赶,找人把他捞起来的时候,人都泡肿了,秦师爷此被褫了功名,受了牢狱之灾。

“尔后再过了两三年,孙县令中了举人,上溪当县令。他和秦师爷是挚友,一想找路把他从东安牢里捞出来。后来有一日,孙县令忽然找草民,说他有法子了,只要草民愿意在一份状词上画押,证秦师爷是无杀人的即可。草民识字,但那份状词,草民让方留帮着看过,大抵是说事发当日,本来是那赖皮欲杀害秦师爷,秦师爷拼命反抗,才将赖皮推入水的。”

“那份状词你画押了?”章禄之问。

蒋万谦抬目看他一眼,点点头:“方留说,状词上了些春秋笔法,过无伤大雅。草民想着秦师爷是个好人,就这么被耽搁在狱中实在可惜,就……画押了。”

秦景山底是怎么将他的赖皮表兄推落水的,没人知道。

所谓春秋笔法,大抵就是说这赖皮生是如何恶毒,又是如何扬要从秦景山那里杀人夺财的云云,让人误以他一早就对秦景山起了杀意。

章禄之点了点头:“说下去。”

“草民先后帮了秦师爷几,秦师爷——管旁人怎么看,在草民这里,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他从被放出大牢,逢年过节都会带上厚礼草民家拜访,一直……一直昭化十二年。”

蒋万谦咽了口唾沫,目光越过章禄之,看了一眼最上首坐着的谢容与一眼,很快垂下,“官爷审了这几日,也都知道了,草民做桑麻生意发了家,钱财早就攒足了,这辈子若再想往上一步,家中怎么说都得出个举人老爷,可……可方留他屡试第,草民年纪大了,等起,着急啊!正好那几年,秦师爷是常来家中拜访么,他来,草民就托他想法子帮忙……”

蒋万谦自了堂上,一直十分冷静,及至说这里,才掩饰足语中的懊悔,沉沉一叹,“若是早知后来的事,草民是无如何都会秦师爷开这样的口的,可是人就是这样,知足,永远都知满足!”

“昭化十二年的冬,忘了是什么节了,秦师爷照例来草民家里拜访……”

……

当日下着雪,那个总是穿着长衫的师爷叩响了蒋家的后,将厚礼交了阍人手上,急匆匆便要离开。

他来,蒋万谦托他想法子让方留中举做官。

可功名都是要凭本事考的,他一个师爷,能想出什么法子呢?

若是念在蒋家老爷数度在他危难时出手相帮,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要善待恩人,蒋宅这个槛,他是再也要踏过才好。

将年节的礼交给蒋家下人,秦景山匆匆便走。岂知还没走出巷口,便听身后一阵急唤:“秦师爷,哎,秦师爷,既然来了,怎么进宅子里吃口茶?”

头一看,果是蒋万谦提袍追出来了。

秦景山顿住步子,低眉道:“衙里还有事,就吃茶了。”

蒋万谦看着他,谁都是傻子,他也知道自己数度强人所难,秦景山都害怕来他了,可他也没法子,除了秦景山,他认得别的官老爷。

蒋万谦四下一看,雪野空空,“怎么,这大寒天,你竟是徒步来的?穿得也这样单薄!”

罢,立刻吩咐跟来的下人去套马车。

蒋宅的下人倒也伶俐,很快将马车赶来,秦景山却之恭,只好上了马车。

蒋宅离衙远,驱车一刻就,是以马车一行起来,蒋万谦便开山,“秦师爷,方留的事您看……”

秦景山等他说完便道:“蒋老爷,我早已说过了,功名只能凭本事考,令公子今年过而立,所谓三十老经,五十少进士,只要倍加苦读,日后他一定能蒋家楣争光,必急在这一时。”

“他急,我急啊!”蒋万谦道,“你底要年轻些,体悟我眼下的境,我老了,这辈子就盼着家中能有人考取功名,能当个哪怕芝麻大点的官,你是知道,阵子大夫已诊出我肝肺有疾,若养得好,或许还能撑个十年八载,若养好,恐怕只在一岁枯荣之间了,人死灯灭,荣辱皆尘土,待那时,我还能盼什么?!”

“蒋老爷既然知道荣辱皆尘土,何必执着于令公子的功名?”秦景山情急之下,高声道,“况乎偷功取名非正道,好好的光路走,偏要走羊肠野径,一步错,步步错,行涯涘,终会万劫复!”

“秦师爷一直是个很温和的人,那日他与我说这番话时,整个人简直义愤填膺。”蒋万谦忆起当年事,目光有些茫然,“可惜我当时没听白他的道理,反倒觉得他帮忙,生起他的来。”

蒋万谦做了这么些年腰缠万贯的老爷,底是有脾的,听秦景山这么说,立刻驳斥道:“秦景山,你莫要忘了你当年深陷牢狱,究竟是怎么被放出来的!若是我在当年那就一张似是而非的状书上画了押,让官府相信你是误杀你表哥,你能有今天!你这些年何对我恩戴德你忘了么?眼下我过求你帮个忙,竟这样难!”

“我倒情愿你曾在那状书上画押,我倒情愿我至今都是一个杀人犯!”秦景山道,“蒋老爷既然把话说这个份上,那我也把话说开了,蒋老爷的恩情我偿还起,还请蒋老爷去东安府衙告发我,说当年确实是我杀的人,我知道那杀千刀的吃醉了,我是故意推他落水的!”

他说着,叫停了马车,径自掀帘下车,扔下一句,“坐起贵宅的车!”

其实蒋万谦适才也是一时嘴快,他自问当初帮秦景山,从来是看在他的人品,绝没有半点挟恩图报的意思。

他当即也下了马车,追着秦景山道,“秦师爷,你、你这是哪里的话?我说错话了还成么,我给你赔罪!”

秦景山快步行,并理他。

“你……”蒋万谦被无奈,“难道你还要我这个年过五旬的老叟给你下跪认错么!”他说着撩袍,“也罢,我这就跪!”

秦景山听了这话,过头来,蒋万谦的膝头已要触雪地,急忙过来扶起他,“蒋老爷你是——”他狠狠一叹,别过脸去,“蒋老爷是恩人,景山万万受起这一跪。”

秦景山是典型的读书人的样子,长袍方巾,十分清癯,过生过大病,面一直很苍白。

蒋万谦握住秦景山的手,切切道:“秦师爷,我知道您只是个师爷,说是官,其实也算上是官,方留的事我拜托你底难……可是,你和孙大人是多年挚友,这事你就能帮我去问问孙大人么?”他一顿,道,“我知道孙大人定然认识陵川州府的大官,否则当年你被放出大牢,单凭我一纸状书定然是能成的。也罢,既然师爷肯帮忙,我这就亲自去求孙大人!”

“来!”秦景山蒋万谦冥顽灵,当即道,“你近日绝可去衙寻孙大人,决能让人知道你想让方留做官,否则……否则我今日就与你恩断义绝!”

章禄之问:“他何会说这样的话?”

“还能什么?”蒋万谦苦涩一笑,“那时上溪衙来了我能的人,他担我急,飞蛾扑火。”

“什么人?”

“知道,我没有去衙。”蒋万谦哀叹道,“可惜秦师爷已劝我劝这个份上,我当时底没听他的话。”

蒋万谦本来就病了,听秦景山这么说,一时间直觉进退维谷。一口卡在喉咙里上也是下也是,胸口似漏了风似的,剧烈地咳起来,伏地呛出一口鲜血。

秦景山状,连忙扶住他:“蒋老爷,你怎么……你且等等,我这就帮你请大夫去……”

蒋万谦却一把把他拽住,双目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请大夫,我治,你开,我医,我今日家,吃喝,眠休,只等着一死。我会说出去我是何求死,怎么死的。但是秦景山,你是个读书人,最是在乎恩义仁孝,我知道你有法子帮我,就像当初孙谊年把你救出大牢一样,你该知道,是你死我的。”

“你——”秦景山听了蒋万谦的话,一时间节难。

蒋万谦最后道:“你知道我当初何买你的画么?我是看在你天资聪颖,那么小的年纪就考中秀才,将来一定途无量,想多结条路。可惜你命途多舛,两乡试蹉跎,命里与功名无缘,我实在可惜你的人才,这才在状书上画押,帮你做了伪证。秦景山,学识,你远在孙谊年之上,连他都可以做县老爷,你却要一辈子屈居他之下,做个师爷,连入流的吏目都称上,只能算个幕僚,你甘吗?这种一辈子能实现的缺憾,你该懂的,你该理解我的!”

蒋万谦至今都记得秦景山在听完他这一番话后的眼神。

他的双目是空然的,复杂的,最后几乎是绝望的。

可他终于从之的义愤填膺中平静下来的,静得几乎寂冷。

良久,他说:“你有银子么?很多银子。”

“有。”蒋万谦看了希望,立刻道,“要多少?”

秦景山沉默许久,“十万两。一个铜板都能少。”

哪怕蒋万谦家底殷实,可是乍然听闻要这么多银子,仍是震诧已。

寻常富足人家一次能拿出上千两银子已是了得,十万两,桑麻生意做了么?一家老小养了么?

可是等了这么久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银子没了还能再赚,再说方家还有产业可以变卖,怕什么!

蒋万谦一咬牙:“有!”

“好,七日后,你凑足银子来找我。”

“凑足银子,方留来年就能考中举人?”蒋万谦问。

“年洗襟台建成,陵川设乡试。何况我也没那么大能耐,能左右乡试的结果。”秦景山的声音很静,仿佛要跟雪野融在一起,“但我有一条路,能让他在一年后,登上洗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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