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沈昭看着他不复青春的面容,眼前一热,却笑道,“不会的,师尊肯定会好的。师尊每天都乖乖地吃药,病很快就会好了。”
他如今对待闻清徵小心翼翼,像是对待孩童一般。
闻清徵亦能感受到他待自己的这些变化,他心头酸楚,知道沈昭是在小心地骗他,但这谎言却只让他感到暖意,而无愤怒。
他只是低下头,不再问了。
沈昭对他太好了,好到让人受宠若惊,他已没了那副耀眼夺目的皮相,而沈昭却依旧待他如初。
闻清徵不禁有些迷惘,他之前想的那些真的是对的么?
沈昭之前说过不知多少遍的喜欢,到现在才真的敢去相信,但这一切,却好像已经晚了。
赫舒又送来了刚刚熬好的药,刚敲了下门,沈昭便走过去拿。
在送过那碗药之后,赫舒行了礼正要告退,却被沈昭叫住。
“在外面等着。”
沈昭看他一眼,端着药离开了。
赫舒应了声是,低眉顺目地等在外面,将殿门关好。
他知道是沈昭应该是有事情要吩咐他了。
沈昭端着药,又轻轻将药吹凉,到了刚刚可以入口的程度,才送到闻清徵身边,“师尊。”
他要喂闻清徵喝药,但闻清徵却摇摇头,接过他手中的药,低头一饮而尽。他的手满是皱纹,碰到沈昭的手的时候,让沈昭心头酸楚更甚,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勉强展开笑颜,帮他拭尽嘴角的药渍,柔声道,“师尊睡一会儿吧,我要先出去一下。师尊什么都别想,知道吗?等您睡醒了,病就会好了。”
闻清徵听着他的话,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沈昭看着他一月内苍老下去的面容,静静描摹着他如今的模样,眼底依旧满是柔软的情愫,带着心疼。
看了许久,才舍得转身离开。
他以为闻清徵不会再对他说什么了,却不想在他临要出去的时候,听到了闻清徵的声音。
闻清徵如今的声音不复青年时的清亮,苍老的声音让他自己都感觉陌生,开口有些艰难,“谢谢。”他说。
沈昭之前所有的伪装都因为他这一句谢谢溃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些颤抖,说,“不用。”
他谢自己什么呢?
谢他这样一直陪在他身边,为他寻医问药么?可这些本就是他应该的,沈昭觉的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
他在补偿,补偿着之前对他所有的亏欠,只要闻清徵不再怨他,他便心满意足,欣喜若狂。
沈昭喉结动了动,临别时深深看了他一眼,推开门,又轻手轻脚地关上。
闻清徵并无睡意,他是元婴期修士,本就可以不睡的。
只是,自从生了这怪病之后,他便感觉自己越来越容易困倦,像是凡人一样。
甚至,还不如凡人。他现在的身体孱弱,感觉稍微一动,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连素来卧在他膝上的白猫也被沈昭拿走了,怕白猫动作没轻没重地压到他。
闻清徵慢慢阖上眸子躺在床上,想着,自己若是这样下去会和凡人一样生老病死么?
他以前在清净峰的时候,总是想着若是自己也能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就好了,堕入轮回转世,也是一种解脱。
但现在,却是越来越惜命。
在饿鬼道的三年,那样阴暗的日子都忍过来了,唯独留着一个念想,想着一人。
在道宗之时从未想过生死的他,如今竟也有些惧怕死亡。
也许,是因为死了之后就再也看不到想看的人了吧,纵使转世重逢,也是相见陌路。
这让闻清徵不舍,也不愿。
……
殿外,沈昭出去之后,关上了门,面色冷凝。
赫舒默默跟在他的身后,直到僻静的地方,看到沈昭的视线不住地落在内殿那里,差不多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沈昭看着那禁闭的殿门,眉峰紧蹙,他面色不好,开口便问,“你找的都是些什么医师?开的药没有一点用处,毒一点都没解,却是白喝了那么些苦药。”
赫舒苦笑一声,不敢推诿,只是道,“属下无能,请宗主责罚。”
沈昭知道他已尽力去找,这事情也不能太多怪他,但他却是被师尊的病弄得不得不迁怒,心里憋闷得发痛。
他在脑海中回想着那些医师们跟他说过的话。那些医师都说,师尊是因为某种罕见的毒而变成这样的。
但虽都说这病绝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却都面面厮觑,说不出应该怎么来解毒。
沈昭心烦意乱,想着那些医师还说这是种慢性毒,应是埋伏在师尊体内许久了,只是如今才发作。
他在清净峰的时候知道师尊并未中过什么邪毒,而在他离开之后,他亦不知师尊到底哪里伤过。
沈昭沉默好久,挥了挥手,要让赫舒退下,却陡然又想起什么。
“你说,在你把师尊带来的时候,那鬼修曾说过什么?”
“……”
赫舒听到他的问询,几乎立刻便想到了那奇怪的鬼修,复述了褚易那时曾跟他说的话,抬头,试探着道,“难道,您觉得是他捣的鬼?”
沈昭面色不好,只是微微颔首,让他退下之后,便从怀中拿出来那枚用来传音的玉佩。
他都差不多忘了那枚玉牌的作用,如今再拿起,才想起当时就觉此事蹊跷。
沈昭手中黑气涌动,如墨色云雾一般,源源不断地注入那玉牌之中。
玉牌碧色光芒一闪,沈昭看了一眼,开口,声音冷冷地,“你还想要什么?趁早说了,别在背后做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儿。”
彼方,褚易身处幽静的竹林之内,周围是竹风翠影,好不惬意。
而他在竹影掩映下的面容半明半暗,看起来却有些阴沉。
他听到玉牌那边的传音,笑了一声,但那笑意不达眼底,让人毛骨悚然,慢慢道,“我想要的,等你来了自然会知道的”
沈昭蹙眉,知道他此意是要约他单独去谈条件,应不是什么简单的条件,他眼眸冷了冷,只是问,“哪里?”
“望月亭。”
“好。”沈昭毫无迟疑,应道。
望月亭,处于魔修所辖领域与佛修之境相接之处,沈昭不知他为何身处那里,但他忧心着师尊的病势,来不及问,急急耗了一夜时间赶到那里,按照褚易所说的,独身一人。
那里,身影清瘦的书生已经等在了那里。
听到那串急促的脚步声,褚易嘴角扬起,转身,“你来的比我想象得要早。”
“闲话少说。”沈昭却不理他,他面色冷峻,沉声道,“师尊身上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他开门见山,褚易也不跟他拖沓了,直言,“是。”
“你—”
沈昭几乎要压抑不住怒气,想着师尊这些日子的痛苦都是拜此人所赐,他和师尊那些误会也都有眼前这人的功劳,忍不住想要将他挫骨扬灰,但却不得不忍住。
褚易看他怒容了,也丝毫不惧,只是抬眼,勾唇道,“你难道不想解他的毒了么”
“……”
“若是我死了,这世间可是没有人再能解此毒了。你便看着你亲爱的师尊一日日老下去,直到掉光牙齿,满是皱纹,再也动弹不得,然后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不要说了。”沈昭冷冷打断他的话,“你想要什么?”
“不多。”
褚易嘴角的笑意全无,看着他的视线漠然,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冷意,“你可以做到的。”
……
当闻清徵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意识混沌不清,只觉喉中干渴。他沙哑地说了声水,下一刻却被一双冰冷的手搭住了手腕。
那双手的主人声音温和,像是春风拂过杨柳,指尖在他腕间流连,轻声道,“你现在还不能喝水,再等几个时辰。”
闻清徵心中一震,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一瞬间怀疑自己究竟身处何处,“褚先生?”
“嗯。”
褚易对他的惊讶不置可否,他看着闻清徵如今苍老的面容,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抚上他眼角的纹路,声音里满是惋惜,道,“真是暴殄天物。”
“……”
“不过,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别急。”褚易低声安慰着他,但他的声音却让闻清徵心中不稳。
他问,“沈昭呢?”
“他?出去了吧。”褚易不甚在意,随意道,“我怎么知道?”
闻清徵听他说的轻松,不怎么相信他。他伸出手摸索着周围的东西,感觉自己还是身处魔宗,莫名安下了心来。
“你…”
闻清徵开口,不知该怎么问他,想了想,才轻声问,“是沈昭请你来的嘛?”
他其实心中想的是,许是沈昭派人抓他来了这里为自己治这病,但觉得这词不够客气还是改了。
褚易笑了笑,看着他,神色意味难明,“随你怎么想呢,只不过,我来这里是来解你的毒的。”
闻清徵拧着眉,道了声“谢过先生”,但总觉得他没那么好心,定是向沈昭要了什么报酬。
他如今只觉沈昭为他做的太多了,多到让他觉得自己亏欠沈昭良多,还不过来。那些亏欠如高山一样压在他心上,让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褚易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他从怀中拿出洁白的布包,摆在桌上摊开,一列细长的银针在晨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辉。
他指尖携了三根银针,对闻清徵道,“把右手伸出来,露出小臂”
闻清徵慢慢把袖子掀上去,停顿了一会儿,便感觉臂上一痛,他深深蹙眉,却一言不发。
褚易把那三根银针都扎在他臂上,指尖碧光一动,鬼气森森,那阴寒之气裹挟着银针,逐渐带出污浊的黑血。
他观察着闻清徵的神色,看他嘴唇苍白却一言不发的样子,嘴角勾起,开口,“你倒是和之前一样,还是那么硬骨头,我还以为你被你那徒儿养在金屋这些时日,该是娇惯了些呢。”
闻清徵感觉他话中有讥讽之意,只是抿唇不语,臂上的疼痛将神识裹挟,却能让人格外清醒。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褚易才将他手臂上的银针拿开,污血流了闻清徵整个手臂,他额上背上全是冷汗,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褚易拿着浸了清水的帕子要擦拭他臂上的血污,而闻清徵却拿过帕子,生硬道,“我自己来。”
“哦。”
褚易看着他自己默默拭净臂上血污,低着眸一言不发的样子,感觉他比自己刚刚年轻了几分,毒性解了一点了,便递给他一枚洁白丹药,道,“含下去。”
闻清徵接过丹药,但这次却没有说谢,他只是接过丹药含下之后,
蓦然问他,“是你给我下的毒。是不是?”
他虽然是问,但听着却是在陈述事实。
褚易收回的手顿了顿,问他,“你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