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诏图
裴液忽然感觉自己离开了那片紫竹之境,那时时逼迫心神的毒焰不见了,真幻难辨的感觉也不见了雾气紫竹在这里全部消失,外界的空气从未如此轻松好闻。
而这里.是上百人盘踞过的痕迹。
比起竹林中那干净到空旷的寂无,这些痕迹繁多到令人目不暇接,根本无法一一形容——一百多人在一处空地生活会留下什么痕迹,这里就是什么样子。
但也有一些并不正常的东西,比如说大量的、残破的、带血的衣服。
它们在最开始就定住了裴液的目光。
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它们的主人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连同生前的各色遗物,都被弃堆在这里。
还有一些被限制在固定区域的人,约莫二三十个,他们曾一动不动地被关在那里,但却很难说是囚徒——从残留的痕迹来看,他们的地位甚至是最高的那一部分。
李缥青立刻收回脚步,不再打量这难以言喻的一切,已明显感到了它对自己本就薄脆的心神的侵蚀。
这句话出于西方恬之口,句中之“他”正是西方恬那个关系疏远的父亲,《县志》中说他是位军校,李缥青后来查过,其实是“宣节校尉”,这是个散官,并无军中职事。
心神所承受的压力早就超过了她的极限,但她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自己,是所有人生存的唯一希望。
裴液目光在这道背影上停留了许久,轻轻敛起了这副卷轴。
没有任何可以称为形状的东西,破碎的、坍塌的、沉埋的、飘飞的仿佛一座枯木搭成的城市被两只大手揉烂,就是这幅心境现在的形貌。
高台之下。
而在更上方一点,一个突兀规整的圆形空白再次出现在了那里,龙须上幽蓝的细线正是从这里发源,越近越密。
它远远长过了一条蛟龙应有的比例,远看如一根女子的发丝——正与神子蜿蜒出的触手一般无二。
那是一个渺小的人形,立于高台之上,高高伸起手掌,承接向自九天坠下的长触。
在这样深幽妖丽的坍塌中沉默向前,天边沉重的漆黑仿佛在不停地压下来,李缥青已好几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走错了路,抑或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错了过去——因为不管往哪里走,入目都还是一样压抑的冥界之景。
李缥青深深一窒,收回了目光。
但这时并非细查此处的时候,少女还在上面和那神子孤身相斗,心神中的时间不能以外界来计,也许下一刻它们就会分出胜负。
入神。
但这样不避繁复的瑰丽画笔把万千幅名作堆积成一片山景,却只占了这副画面下方边缘的两个部分。
像是铺满水母的海、又像水中倒映的天,瑰丽、妖异、粘稠,围绕着这里的山与城。
它们来自更遥远空冥的虚处。
它延伸到这幅画卷的最顶端,在那里,漆黑威严的形状令人窒息地隐隐透出了一角,裴液瞧不清那是什么,只见这条贯穿天地的长触似乎生长在那里。
若烛剑已成,自可引领她前往,但少女此时只能依靠自己。
半块牌匾淹没在瑰蓝之中,只仍露出末尾一个褪色的字。
不知他们用其做过什么,如今上面已空空如也。
这是这副心境中唯一正常、完整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气候是刚刚进入温暖的春夜,灯烛挑起,煦风抚过,小草从石板的缝隙中探出了芽。
李缥青环顾四周,入目皆是残颓妖丽,没有一处未曾堕落的地方。
但她没有想起要问它的位置。
但它比两旁的崇山还要庞然,几乎像是蟒蛇压上蚁丘——但那并不是蛟龙。
一件男子绸衣。
一点温暖的橘光。
忽然她目光一凝,在一根横木上止住了步子。
终于,在又一次咬牙挺过了一份坚持后,视界中一点不一样的光芒令少女猛地定住了脚步。
【心毒】:情,画阁之中。”
他和紫篁误入这里,死去之后,烛世教清理外面的痕迹,将一切都扔进了这里。
她就这样不断以意志和鹑首支撑着自己,在满是凶险的心境中摇摇晃晃地前进,好几次都险些坠落深渊。
烛世教显然没有翻检过它,各式用物散落了一地,而在一切大大小小的杂物之中,裴液一眼就咬住了那修长的一条。
那崇山庞影、云霞高树等等一切绝非是按衬托之物来画——每一只飞鸟拎出来,都绝对是一幅最绝妙的名作。
但这一件布料既好,大面又干净,显然是有过换洗。更重要的是,在它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行囊丢在那里。
紫篁当时误入的邪教盘踞之处,他们曾在这里准备着前往迎接降世的穷奇。
裴液喘息着靠近,环视着这一切,而当那熟悉的火符映入眼帘时,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裴液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即便以章鱼之类的触手来讲,它也太过修长了。
裴液记得紫篁曾为他展示过的那一角。
而相州府衙,正在仙人台边上。
本来她就做好了独对神子的准备的,如今只是推进原有的计划罢了。
她没有多少时间。
裴液此时胸腹筋骨寸断,刚想要迈步又是一个踉跄,只喘着气以淌血的指一示意,黑螭已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一掠而去,将这行囊拎过来剖开。
裴液展开画卷。
这毕竟不是博望,而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烛剑】:亲。
衣承心既然这时进行传诏,就代表衣丹君心境还没有完全坍塌,那最脆弱致命的地方一定还存在着。
李缥青真的将要油尽灯枯,她早就知道自己应该退出去了。
所以它不会在西城。
也多半不在北城。
所以这里是南城。
这幅画作竟然仍不完整,不知西方恬之凡笔不能描绘,抑或它本就没向他全然展露,总之那长触之下、苍山之间的景色仿佛被什么影翳,并没向观者展露它的样子。
从李缥青咫尺之近的脚下,爬过枯旧的墙片、穿过破开的窗瓮、蔓延上苍茫的山影,奇异瑰丽得如同血脉,搏动在这覆尘枯朽的破石残木之上。
当这篇画卷完全呈在面前后,裴液才发现并非是那右上一角没有将头爪与尾囊括进去,而是这条修长的形体,本就没有这三样东西。
但是“画”,尤其是西方恬这种名家的“画”,想要消费本身就是一个门槛,她也记得少年说离开临景画阁之后,是飞奔回七九城。
在这样的黑面前,苍茫的山影如同一粒微尘,无垠的海亦只是一泓杯水。
裴液转身重新登台,但就在视野再次掠过那旧衣堆的时候,一样东西忽然定住了他的目光。
————
但这里却并非是全然的藏身与抛掷之地,裴液目光挪向中间,那里有一样仪式般的残留——正中空地上,筑起了一方高高石碑,其朝向高台的那一面,留着一个圆形的、镜子般的凹陷,颇为巨大,径长约有七尺。
那仿佛是无垠中的无垠,它像一张幕布,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把这副触目惊心的妖丽心境整个裹了起来。
照她一年来游走权贵的经验,这样有官无职,一心向上之人,多在府衙中当值,谋求交游,以作进身之阶。
李缥青第一次主动由现实进入心境。
甚至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
枯墟妖液,瑰蓝漆黑,李缥青承着重压在其中咬牙穿梭,那些时时刻刻的高渺压覆、一不留神就坠入的深渊都不必提,最令少女眉头紧锁的是这心境之中东西南北根本就不清晰,她必须时时刻刻以所见来规束自己的方向,而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上一次的选择是否正确。
一支二尺宽的书画卷轴。
而它们汇集之地,一道修长纤细的身影朝这里俯瞰了过来。
张子敬的遗物。
——一截夭矫的蛟影从天上斜斜探下来,头爪与尾都没有出现在画中。它通体裹满了平滑细密的鳞片,而且圆润修长,无分上下左右之形。两条极细极长的幽蓝细纹不规则地攀在这截身躯上。在画卷的下半截,是一截崇山的山影,云霞高树苍鸟青冥等等填满了剩下的空间。
李缥青正立在一方破碎的石板上,而就在半丈之外,街道坍入万丈深渊,万千房屋楼宇破碎死寂,仿佛生在冥境。
而在画面正中,是如仙近神的笔触。
“【诏子】:衣丹君
但这仍非一切的尽头,当把目光投向更渺远高旷的地方,则是包围了一切的漆黑。
少年告诉过她这个名字,他说这是当年西方恬在相州城的居所,后来衣丹君为他置办成了画阁。少年就是在这里击杀了那个张先生。
明明是相隔不知多远的距离,明明它的体型只比自己稍大,李缥青却偏偏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双金瞳投下的目光。那样近在咫尺,那样穿透一切,仿佛这座残城,只是她掌心的一枚珠子。
李缥青心中一下贯通了起来,深吸口气,纵身离开了此地。
而在这层影翳之上,裴液终于瞧见了这副画卷的中心。
因此西方恬之居所是在东城,但东城地价最贵,西方恬恐怕只能寻偏僻宁静之处——这也正是他的喜好。
————
“这应当便是‘诏图’了它的真迹会在哪里?”黑螭低声道。
女子的心毒已是她心境中最后一块完好的地方。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轻轻喘出一口气,目光挪向了这幅画的下缘。
如今这幅画面落定在了手中画卷的右上。
而在这些实体留下的空隙里,幽蓝瑰丽的液体填满了所有。
“.不知道。”裴液低声答了一句。他忽然咬牙大步往高台拾级而上,留下的血铺成了一条凌乱的蜿蜒。
衣丹君心境之中。
下面只有一片深邃的黑。
裴液缓缓挪动眼眸,于是见到了此生最神幽瑰丽的一幅画面,确实令人心动神摇。
坠落感令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神再次感到了撕裂般的痛苦,而当她终于站定在这里,张开眼眸时,便再一次窒息般缩紧了瞳孔。
台。
————
这些脏乱散落的衣物,大多都是灰衫粗布,盖因烛世教下手掳人,多在偏穷之地,多寻无依之人。而且多是脏污泥泞,亦因长日穿梭薪苍之故。
那么是东城,还是南城呢?
李缥青一边飞快想着,一边纵身在这危险的枯墟之间穿梭,辨认着周围的残骸废墟,努力寻找可供支撑的蛛丝马迹。
楼中橘色的烛光映上了窗户。
她痴了许久,直到忽然之间,鹑首在心中猛地响起清音,她才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地发现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到那瑰蓝死寂之中。
她猛地松开了绷紧的身体,喘了口气,再次清明了一下双眼,朝那边一掠而去。
怪不得神京仙人台收到消息后都没有找到他们的痕迹.他们本就盘踞在这座秘境之中,离开之前,也将外界所有的痕迹收回了这里。
李缥青立刻想起了衣丹君西方恬信件中的一条对话——“我不意与他离得近,因此特寻这处地方安身。”
“我知道它在害怕什么了。”他低喘着,目光高高瞧向正奋力挣脱锁困的琉璃,“能不能告诉缥青撑一撑,我马上.就去帮她。”
他终于瞧见了这幅令紫篁和张子敬痴迷数年、投身薪苍的“仙人画卷”。
这就是这副心境的一切实体。
那份被压抑的心毒已开始涌动起来,将她渐渐逼到了极限。
好在衣丹君曾经亲手把这道弱点留在祭台上。
终于,踏在了一处真正的、坚实的地面上。
在那山影之上,十二条蛟蟒般的影子蜿蜒于天空,仿佛倒生的树根。
她一定要找到衣丹君的心毒,引燃它,将这片心境彻底抹去。
仅这一个字,但只要这个字就足够了。少女来到相州后,曾第一时间确认过官府和仙人台的位置,这个字迹,正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在这座残城之外,那不再有任何实体的地方,只剩下大片的、无边无垠的瑰蓝。
正因那苍山的崇峻已令人仰止至极,也正因边缘的山景太过真实细腻,这中间苍渺的才透出这样挤压人心的力量。
但她无从推断,也无从确认,只能抿唇继续向前,相信自己依然走在正确的路上。
如此深邃的漆黑深深吸引住了少女,她瞧不清那是什么,只觉灵魂仿佛要往其中飘去,自进入紫竹的范围以来,一切的高渺、深漠、真幻难辨、不见不闻.都聚集在那里。
这当是相州城的投影,但在遥远的城外,却不是四方通衢,而是一座苍茫的山影。
在自己的心神撑不住之前,她得先一步刺穿衣丹君的心毒,湮灭这里的一切。
李缥青回想这行字迹,那么“画阁”.究竟在哪里呢?
画阁,自然是临景画阁。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这栋小楼。
只是天和蜿蜒伸下的蛟影。
李缥青努力冷静着思绪,她记得西方恬并不富贵,能在州城置办一处居所,不会在太繁华的地方。
裴液以颤抖的伤指接过它,血已先从下颌滴了上去。
她纵然没有使用过几次传心烛,也知道这样的景象绝不是一个人的心境该有的样子。
裴液只怔了一下,就反应了过来这是什么。
李缥青抬眼瞧了下头上的牌匾,“临景画阁”四个飘逸字迹正与西方恬旧画上的题字一般无二。
她轻吸口气,伸臂推开了楼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