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言:“哦。”
她还看不懂一个人类心思里的弯弯绕绕。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待会儿还要上课,灌下几口果汁急着要走,却听见周子寂又说,“等等。”
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你父母想见我们。”
他说,“今天晚上你自己回去,就说我工作忙没空。”
他只丢下这句,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咖啡都没喝完就自顾自地上了楼。
奚言气闷地磨了磨牙,暂时没时间跟他计较。头一回上学,还赶着去早课签到。她回房间挑了件漂亮的针织外套配裙子,抱着课本拎起包下楼。
按照习惯,会有司机把车停在院子里接送她去上学。但问题出在半路上。奚言推开门往外走,梆的一声毫无预料地撞上了什么。
她愣了愣,退回来又伸手去推,手指被无形的坚硬的空气阻挡。
门是开着的。拦住她的并不是门,而是另一道无形的屏障。
她出不去了。
不知道是什么人类高科技。她站在原地定格了一分钟,脑海中迅速闪过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可从没有哪段是关于隐形门的。
在即将迟到的压力下,她不得不求助于这栋房子的主人。
“周子寂!”
“……”
“周子寂周子寂周子寂!”
“……”
迫切的呼唤声一遍遍响在空旷的房子里,清脆娇俏还带着回音。楼上的男主人终于忍无可忍,推门出来厉声道,“你嚷嚷什么!”
“我要去上学。”她指了指门口,“可是我出不去。”
那张无辜的脸看着就让人火大。周子寂不明白她又在玩什么把戏,“你眼睛有什么问题?门是开着的。”
“我知道门开着。”她也很委屈,“可我就是出不去啊。”
“……”
莫名其妙。
他带着怒火下了楼,走到奚言身边,看也不看地拎起她的胳膊,往外扔。
“滚出去。”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周子寂厌恶的表情消失在眼前。
奚言踉跄好几步才站稳,回过神来已经在门外了。
明明刚才还会撞到什么的。她惊诧地上前碰了碰门,也没有感受到什么阻力,顺畅得仿佛刚才那段是她自导自演的幻觉。
司机提醒上课要迟到了,她只能先上车。去学校的路上用手机查找课表,把教室的位置默记了好几遍,有点紧张。
学校是很多人类聚集的地方,尾巴要藏好,耳朵也不能露出来。
卢真早早等在教学楼下,一看到车就开心地跑过来,齐刘海短发被风吹乱。
那张可爱的圆脸在她的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笑起来会漾起一双甜美的梨涡。奚言隔着车窗认出人,没等车子停稳就开门,提起裙子跳了下去,把司机吓得不轻,“周太太……”
“我到学校了。”奚言不拘小节地拉好裙摆,“你回去吧。”
“可您今晚还要回旧家。我在这里等您下课。”
“就在这里等吗?”
奚言看了眼课程表,“我下午三点四十上完课。你去玩,到时候来接我。”
“不……不用了。”司机惊诧地冒出冷汗,生怕是被解雇的前兆,连忙表忠心,“这是我的工作。我就在这等着,您随时过来。”
本来想给他放个小假的。人类对自由的向往程度似乎不如狐狸。
奚言为他感到遗憾。
“言言你终于到了!快走吧还有八分钟上课。”
卢真红着脸,想拉她的手又不太好意思,“我在教室里占好了座位。”
今天的奚言跟往常不太一样。她往常都是衬衣牛仔裤低调如路人的,天生丽质却自暴自弃,疏于表现自己的美丽。今天仍旧没有化妆,只是换了一条讲究的裙子,就格外光彩夺目。
一条裙子再好看也只是陪衬,不该有这样神奇的作用。卢真细细思索,是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像从前那样灰扑扑的黯淡无光,仿佛对人生都没有指望。而是顾盼生辉的蓬勃生机,又楚楚动人,透着一股子灵气。
到教室里坐下,她好奇地打量四周。
这节课用的是容纳百人的大教室,来上课的人稀稀落落没坐到半满,她和卢真身边没有其他同学靠近。
原本的奚言在学校里人缘很不好。明明入学时风头最盛,却很快泯然众人,究其原因是和性格有关。
她小时候是因为太胖才被送去跳舞减肥的,也只有在跳舞时才能鼓起勇气表现自己。青春期过去,丑小鸭变白天鹅,骨子里却还是敏感又自卑。
她心思细腻纤弱,台下偏向隐藏自我,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阴差阳错,出演妲己的舞台照爆红于网络。
伴随着惊艳声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羞辱和谩骂。
——跳个舞故意穿得那么少,不就是勾引男人看的吗。
——说什么舞台效果,她一定私下也就那样。小小年纪一脸狐媚相。
还有数不清的污言秽语,社交私信里深夜发来的不堪入目的骚扰图片。她从大一入学起精神状况就不太好,后来又勉强自己接了一部电影,拍摄时本身就扛着巨大的压力。
再后来电影上映,针对她的恶评足够将最坚强的心敲碎成无数片。
奚言的记忆中滚动着这些致郁的片段,大脑超负荷地加速处理,曾经降临在这个女孩身上的痛苦全都令她感同身受,脸色明显地苍白起来。
“言言你不舒服吗?是不是没有吃早餐低血糖了。”
身边的女孩看出她脸色异常,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只漂亮的小铁盒,打开后浓郁的巧克力香味扑面而来,是亲手烤的曲奇饼干,“我给你带零食了。先吃点这个垫垫。”
奚言恍惚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用手去接,本能性地低头直接叼进口中,灵巧的舌尖擦过她的指腹,卷走了那块小饼干。
奚言以往从未和她有过这么亲密的互动,这感觉就像……真正的小姐妹。
卢真一瞬间又红了脸,把整盒饼干都推给她,“你吃吧,我替你看着老师。”
舆论如潮水汹涌又退散。只有这个女孩,在第一眼看到她的舞台后惊为天人,之后就坚定地留在了她身边。
“你搬去跟周子寂住的消息,网上都传遍了。这么早就和他同居真的好吗?”
卢真语气里带着担忧,“他可是周子寂诶。总觉得很玄幻。”
奚言吃着小饼干想了想,“我倒是无所谓。”
只要能吃饱穿暖舒适地活着,当野狐狸或是周太太都可以接受。她好奇心很重,人类世界很特别,才刚在脑子里打了个基础世界观,还有很多新鲜玩意没体验,不急着回到森林去。
但周子寂对她的态度实在太差劲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今天早上被扔出家门,她着急上学没空生气,这会儿再想起来,心里憋闷得难受。
无论当狐狸还是做人,都是有脾气的。
她问卢真,“我今天不好看吗?”
“好看啊!”
卢真立刻敲桌子强调,杏眼睁圆,很有些霸道的可爱,“特别好看!你今天尤其好看!”
奚言就是她心里的女神标杆。身材高挑凹凸有致,五官并非小白花类型,化妆后十分明艳,不想招惹视线才总是素面朝天。
但她皮肤又细又白,素颜也是好看的。不被厚重的妆面遮掩,反而透露出某种无法作伪的天然稚态,在纯与欲之间暧昧的美丽引人捉摸不透,越看越上头。
卢真咂了咂口水,感觉自己体内的灵魂其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中年老色批。
奚言听到赞美,并没有想象中开心,只是低头喃喃自语,“好看吗。”
那他为什么不喜欢。
她想起早晨时听到的评价,用手机查了东施效颦的意思。果然不是好话,是说她模仿别人,不但模仿不好,反而出丑。
是说她模仿……谁?
脑海中刹那间的晕眩,仿佛血液倒涌。
她想起了周子寂真正喜欢的人。奚家有一位美丽的女儿,是他心上的白月光,弹得一手好钢琴,每次演出都穿白色长裙。
他心上的女孩是她的姐姐奚玉,而非自卑敏感的奚言。
他喜欢的也并不是白裙子,只是因为喜欢的人常常那么穿。
这是无比难堪的记忆。越是身体的原主人不愿回忆的往事,想要读取时就越是花费精力。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细腻的额上沁出了一层汗。卢真被吓到,“是饼干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是,饼干很好吃。”
奚言感到近乎虚脱的乏力,合上饼干盒盖,轻声问,“我能不能睡一会儿?”
“那我们挪到后排去。”卢真小心地扶起她,“我去给你买饮料。”
第一天来上学就在课上睡觉,她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但疲惫感铺天盖地,顾不上太多了。
她先是接受了一个人类的世界观,本以为已经适应得很出色,却忘了还要消化这短暂的十九年世界里藏匿的情感。
一颗纤细脆弱的心里居然隐藏着这样深沉又炽烈的爱意,她挣不脱这具身体,就通通都得接受,再刻骨铭心地体会一遍。
两节课过去,她后背的冷汗出了一遍又一遍,困倦地睁开眼睛,鬓边的碎发都湿透了,贴在脸颊上,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如纸。
感同身受真实得可怕。她好像真的以人类的身份默默喜欢了周子寂五年,天上掉馅饼似的嫁给了他,又被他当仇人似的讨厌。
也难怪。就是因为她,周子寂才没能娶到心爱的女孩。
可她也是被安排的。既然不喜欢她,他为什么不干脆拒绝这场婚事?
被全网攻击抹黑被言语羞辱,都不及她看到周子寂厌恶的眼神时绝望。
“言言……你没事吧?”
卢真看她不舒服有点着急,趴在她身边小声地问,“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
“不用的。”她也低声地回答。“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后半句卢真没有听清,还没来得及问,又听见她说,“下午的课我就不上了,想回家休息。”
“啊,那我陪你去司机那边。”卢真也觉得她应该好好休息,妥帖地送她上了车。
“明天学校见。”
她朝小姐妹挥了挥手,升起车窗。再抬头时,妖冶的赤光在眼底流动,转瞬间消失不见,“去奚园。”
司机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啊……现在就去?”
“就现在。”奚言说。
她很想看看,把她安排给周子寂的那个家,到底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