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枝心里也有这个想法,但她故意装作不解,疑惑地问:“亭渊为何这样说?”
穆亭渊轻笑,道:“我也只是个猜测。嫂子形容她神态,似是不知这是灯影绣,若名字是嫂子随口取来糊弄那官家小姐,她不知道也不奇怪,但她竟是不知道自己的绣品有如此绮丽多姿的模样,让人十分纳闷。”
他顿了顿,道:“亭渊不懂绣技,但若是拿文章相类,写出来的东西势必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于负担,以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便是嫂子随便提起其中一段,我能信手拈来,自解其意,像是亭渊这样方才入学的晚生都有如此心志,那绣娘是那样独一无二的能工巧匠,怎么会忘了这样精妙的作品?”
晏枝点了点头,心想这事不难瞧出端倪,但穆亭渊年仅十岁就将思路理得如此清楚,又表述得如此条理得当,微微一笑,又问道:“好像的确是这样。那如何证实她是灯影绣的绣者?亭渊给嫂子拿个主意。”
穆亭渊垂眸细想,道:“嫂子若是想继续留她在铺子里做工便细水长流地来,寻些蛛丝马迹,积沙成塔;若是不惧扯破脸皮,撕裂关系,便可直接当面求证。手艺骗不得人,她若能当场织出来,便能证明灯影绣确实出自她手,她不能……”穆亭渊摇了摇头,“便不是,可若是这样,嫂子让她颜面扫地,怕是会让两人生出罅隙,让她生出不忠之心,恐成遗患。”
晏枝一怔,没想到穆亭渊想得这么深远,蹙着纤细的柳眉,清澈的瞳仁微微闪烁了一下,再次考问他:“我如何不能委婉地问询,非要那么硬气地逼问一个结果?”
穆亭渊道:“一来,嫂子是主人,是老板,若需问话不必如此委曲求全;二来,她既然敢仿冒灯影绣的绣工,自是与真正绣出灯影绣的人有什么牵连,若是她借着嫂子委婉的口风,拖延时间,再耍出什么伎俩,便是给她趁机搅弄浑水的机会,嫂子反而更看不清局势。”
晏枝看着穆亭渊,依然淡淡笑着,却是沉默着没有回应穆亭渊的说法。穆亭渊心里一跳,回头细想自己的一言一行,似是没有出格的地方,却又不明白嫂子为何沉默,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慌了手脚,还要开口说些什么补救的时候,却听晏枝笑着道:“你倒是生了一双慧目,非要把局面全都掌控在手里。我问你,既然身为主人,不必对下人委曲求全,为何亭渊平日里对待仆从总是温声细语?”
“我……”穆亭渊轻轻咬着唇内嫩肉,玉似的俊颜总算露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局促与不安,小少年怯生生地看着晏枝,低声说,“我算不得什么主人。”
“胡闹,”晏枝板着脸,轻喝道,“你是穆府的小少爷,是穆老爷的亲生儿子,如今你两个哥哥都不在了,你不是主人谁是?”
穆亭渊抿了抿唇,绷出一条凌厉的唇线,小少年看着晏枝,低声说:“夫子说了,待拜过祖宗,入了祠堂,才算是穆府的少爷,我是父亲与丫鬟私通的孩子,是私生子,连庶子都算不得。”
晏枝知道他一直挂怀自己的出身,可现在她又没办法把他是真龙天子的出身告诉穆亭渊,哪怕她很想告诉这个因此而内心自卑的孩子,他的出身比谁都高贵,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若是想扶持穆亭渊登极,她需要极大的力量,她一要掌握滔天财富,二要将父亲这一脉的势力握在手中,三要铲除荣安王这一脉势力,哪一个都有登天之难,容不得一点差错。
她知道,穆亭渊说这番话是想让她在族谱里写上他的名字,让他能顺理成章地认祖归宗,但不能,若是真的在族谱里记上一笔,等以后他成了皇帝,这一笔便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污点。
九五之尊,真龙之命,竟在他人的族谱上,说出去,万众讥讽。
晏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对穆亭渊道:“这个家嫂子说了算,嫂子说你是,你就是。”
穆亭渊原以为自己这番表现会得来晏枝一个承诺,却没想到是这样虚无缥缈的劝慰,他怔怔地看着晏枝,等着她的后话,却见晏枝在他头顶拍了拍,道:“时日不早了,夜冷风寒,亭渊回去歇着吧。”
“……是。”穆亭渊失望地收好书卷,转头离开。
“等等,”晏枝突然叫住他,穆亭渊满心失落,却仍强撑着无事,回头垂眸低首,恭敬地问,“嫂子,怎么了?”
晏枝看着他,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笑着说道:“你今日一身白衣当真俊秀,以后要多穿穿,白衣少年郎,翩翩君子风,当如是。”
穆亭渊缓缓抬头看向晏枝,待目光触及女子笑靥时,不由心跳飞快,他上扬的唇角被他倔强地绷了起来,却依然无法控制地挑高,穆亭渊终是冲晏枝扬起灿烂笑容,点头道:“谢嫂子夸赞。”
他盼了这许久的便是这一声夸赞。
回房后,晏枝把大氅脱下,问伺候她更衣的莲心:“三才回来了吗?”
“回来了,”莲心说,“晚间用膳的时候,三才来找过您,那时候您不在院里。”
“叫他现在过来。”晏枝抱着汤婆子,坐在一旁的软塌上,莲心把帘子放了下来,烛光在纱帐上映出晏枝影影绰绰的倩影。
等了不到一刻钟,便听见三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夫人。”
“进。”
房门被推开,晏枝听见脚步声响起又停下,帘子外多了一个人影,她问道:“三才,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办妥了,”三才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晏枝,“大夫人的嫁妆足够买下那片山林与田地,如今还剩下一千二百两银子。”
“还能剩这么多?”晏枝一惊,让三才把账目细细地报给她听,她和书里洛霞笙买下时做了个对比,发现约莫打了八点折扣,真是稀奇。
不过能便宜总归是好事,晏枝让莲心把银票收进钱匣子,取了一小块碎银让莲心递给三才:“这事辛苦你了。”
三才忙推拒道:“皆是小人分内之事。”
晏枝道:“之前梃击也多亏了你,我才能逮出幕后主使,虽然没能让穆落皓说出那个名字,但我心里一片通透,这次又劳烦你跑动跑西,这价钱怕是磨了不少嘴皮子吧?你值得这份奖励。”
三才直接跪了下来:“不敢。”
晏枝啧了一声,心道这人真是忠诚得有些憨了,她想了想,道:“这样,三才,你再替我查两个人,这两人都是锦绣里的绣娘,一个叫佩娘,一个叫燕娘,把她俩的关系与身世、家庭、经历等等一五一十地查出个结果。若这事办得漂亮,这银子便是给你的奖赏,若办不成,我亦会罚你,如何?”
三才不吭声,发出无声的拒绝。
晏枝当即板了脸,怒道:“我需要的忠诚可不是拒绝!”
“末将不敢。”三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忙改口,“小人不敢。”
旧时军中自称都被他下意识地喊了出来,晏枝心想,三才怕是还在眷恋军旅生涯,他该是很喜欢征战沙场的喋血日子,虽苦虽是拿命相搏,但若能立下功业,当个把总、千总乃至副将都没什么问题。可惜他伤了腿骨,成了跛足,留下后遗症,不然也许某一日,再有军队得胜归来,那昂首挺胸、风采卓然的将士里该有他的模样。
晏枝叹了口气,道:“收下吧,三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的谢礼。”
三才看着莲心捧着的托盘上放着的银子,那一块足有十两,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点了点头,取下银子,向晏枝磕头道谢:“多谢夫人。”
次日下午,三才很快把调查出的结果带给晏枝。
佩娘和燕娘师承同一个绣娘师父,但佩娘入门稍晚,没学到多少精髓,只是简单的技巧,勉强能混上一口饭吃。佩娘则是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学艺,极尽精巧技艺,便是放眼整个北都也是鼎鼎有名的绣娘。
当初穆府老夫人把她挖来锦绣里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挖过来后更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提的一切要求都毫不犹豫的答应。
除此之外,两人的出身也是云泥之别,燕娘虽是绣工,但家境还算殷实,但佩娘不同,她出身贫寒,幼年丧父,由寡母将她拉扯着长大,又因为脸上的烧伤疤,今年已过二十五岁,却依然没有许下人家。
三才说:“奴才去拜访过两人的师父,那绣娘说,佩娘学习刺绣只有三年,起先进步飞快,她一直认为绣娘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整个秀坊都惊艳于佩娘的绣技。就在她决定把自己的技巧都教给佩娘时,佩娘忽然绞碎了自己的所有绣品,打那之后,绣技不仅止步不前,更是出现了退步的情况,没过多久,由于偷盗绣坊内的针线布料被逐出了师门。那老师傅说,燕娘知道这件事情后,主动替佩娘赔偿了所有钱财,压下了这件事情。门下许多绣娘都知道这件事情,但对外只说是佩娘学艺不精,被师父逐出了师门。”
“佩娘能在锦绣里做工也是卖的燕娘的面子吧?”晏枝问道。
“是。”三人颔首,“佩娘入工时,提了一个要求,希望燕娘能跟她一起做工。但燕娘技艺太差,绣出来的绣品总是令掌柜的不满,便只安排她做些迁边角的活。”
晏枝想着这件事情,觉得甚至有趣。
她记得原作从没提过还有佩娘这号人物,但在她印象里,燕娘虽然有精湛的绣工技巧,但却颇爱慕虚荣,与洛霞笙两人互相利用,赚够了钱财与名声后,自以为颇得权贵夫人小姐们的喜爱,变得傲慢无礼,一次意外不小心得罪了微服的长公主,当场被拔下舌头,夹断五指。再也无法拿起一针一线。
想到这儿,晏枝细想,这个世界难道是会自我修正?一些原文里不太符合常情的事情都会在这种修正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