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面前的这人,正是她的父亲,姜绍。
姜绍笑吟吟地看向姜澂鱼,问道:“澂鱼,爹爹亲自教你骑射,你可愿意?”
姜澂鱼真没料到,像他这样半生戎马的武将,竟愿意亲自教女儿骑射,联想起之前在道观的见闻,她心想,难不成荣国公私底下竟是个女儿奴?
不过,荣国公如今的确是有这个功夫教她的,他虽是国公,还被加封太师,但其实都是虚职,没有实权,算是半闲赋状态。
如今的荣国公府,看上去风光,可比之以往却已是没落良多。
当年的荣国公府,乃大祈第一世家。
第一任荣国公,随大祈开国皇帝浴血沙场,平定天下后,一人便统掌京师五大营,是位在将军之上的大将军,权势之盛甚至足够与皇权相互制衡。
后来先皇即位后,对臣子的把控越来越苛刻,手握重兵的荣国公府自然成了皇帝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当时的荣国公姜绍洞悉圣意,主动上交了兵符,只掌守备一营,从此,皇帝军权独揽,这是荣国公府的第一次妥协。
光是这样还不够,对于这个唯一的世袭公爵、外戚之家,皇帝仍旧将其视为寇雠。
于是荣国公府只得断臂自救,世子姜问渠主动请辞国公之位,转而入仕;荣国公姜绍连手中唯一的守备营也交了出去,才换来国公府长子入仕的机会。
这是荣国公府的第二次妥协。
皇族与后族之争,终是后族落了下乘。
其实也不光是荣国公府被削权,自先皇一朝起,便宣布裁撤丞相,六部及各院各州、节度使区长官都有面奏之权,奏表直接上呈陛下,朝廷一应大事均由皇帝一人裁夺。
陆廷渊登基后,又设立四辅臣辅政,四辅臣可以凭借金鱼袋自由出入禁中,除了处理本部本院事务外,还需协助皇帝对州以下地方长官所呈奏折进行初批,参决朝中重要时政,以及起草、颁布诏令。
在高度集权之下,姜家已经有一位位列四辅的文臣,陛下不可能再放任姜氏出一个有实际兵权的武将。
换言之,荣国公姜绍与长子姜问渠,二人之中只能有一个成为真正有实权的官。
所以这位昔日执掌五大营的荣国公,为了子辈的前程,也只能闲置下一身本事,在家修道侍花,颐养天年。
前几日孟氏同他提起女儿想学骑射,他如今有闲心也有精力,便萌生出自己亲自教导的念头。
演武场上。
“澂鱼啊,这个弓怎么会拉不开呢?这已经是最小的弓了啊。”
“澂鱼,刚才为父说得你可记住了?这个站姿啊,要这样站……”
“靶子远吗?不算远吧,看来我女对于箭术还是缺了些天分啊。唉……”
姜澂鱼听着一旁落寞的自语声,干脆闭上了眼,手中箭镞离弦,直直射向了靶心!
见状,姜绍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大喜道:
“这一箭不错!不愧是我姜家的女儿!假以时日,定能将为父箭术之精髓尽数掌握!”
姜澂鱼无奈叹了口气。
原先她还想着藏拙,奈何摊上这么一位望女成才心切的爹,如今原主这副柔弱得拉弓都得使尽全力的身体,她得拿出十成十的本事,才能勉强达到爹爹的期待。
她真怕再射不中,爹爹会将她当成一个扶不上墙的笨蛋——
一上午就在练箭声中过去了。
出了昨日遇刺那档子事,荣国公对女儿学习骑射的进程催得格外急切,他认为,女儿作为武将之女,即使不能杀敌,至少也得在危急时刻能做到自保。
于是他便对姜澂鱼道:
“澂鱼,现在距离你进宫伴读还有一些时日,这几日你便跟着爹爹每日来靶场练箭,你次兄负责教你骑术与马球,他虽然不学无术了些,但这两样还算拿得出手,教你是够用的。”
闻言,姜问筠不满道:
“爹爹,你就不能不在妹妹面前揭我的短吗?我的骑术与马球在京中可是数一数二的,教妹妹自然是够用……可我这春假总共也没多少日,总不能天天闷在府里吧?”
姜绍睨了他一眼,状似薄怒地斥道:
“你也知道春假没几日,还想着出去鬼混!这几日你就留在府里陪陪你阿娘和妹妹,省得再出去给我惹是生非!”
姜问筠哀嚎一声,顿时如霜打的茄子,只得认命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有了自家爹爹和兄长的亲自教导,再加上有前世所学的基础在身,是以姜澂鱼进步异常迅速,几日下来,便令姜绍和姜问筠父子二人刮目相看。
这几日高强度的练习之下,姜澂鱼觉得胳膊腿哪哪都疼,在孟氏那儿用完膳,她便回到自己院子里休息。
丫鬟们早已备好了热水,热水浸泡着疲惫的身躯,浑身这才松乏了些。
躺在浴桶里,姜澂鱼悠悠地想:
看来,还是得循序渐进,不能拔苗助长啊。这几日又是想着学画,又是想着学骑射,她好像把自己逼得急了些。
可她不是不能停下,是不敢停下。一停下来,她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即使每日将自己累得倒头就睡,那人还要闯进她的梦里来扰她。
陆廷渊。陆廷渊。
她将这个名字放在嘴里细细咂摸了两遍。
她是被人害死的,这毋庸置疑。
可如今,曹姑姑的儿子还好好地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开着香铺,想来无人追究她的死因。
是当年她的死被伪装得太好,还是他根本就不在意?
她的枕边人,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姜澂鱼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眼里也被浴房的热气蒸得凝起了一层水光。
不能再去想他了,光是怀疑,就足够令她痛彻心扉。
她定了定心,将思绪转了回来。
要查当年之事,曹姑姑的儿子李掌柜倒是一个切入点,她得寻一个机会,再去打探一番。
次日清晨,大祈皇宫,明光阁。
六部及翰林院、大理寺、太府寺长官全部被叫了来,商讨江南官场贪腐案及后续赈灾事宜。
这几日,工部尚书、吏部尚书两位朝廷正二品大员相继被投入大狱,连带底下一些收受贿赂的小官,也全被押解入狱。
一时间朝廷上下人皆惶惶,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
户部尚书姜问渠上前道:
“陛下,根据从淮州刺史家中翻出的账目所列,朝廷下发的这笔赈灾银,吏部尚书收受贿赂两万两,工部尚书贪墨三万两,加上各州刺史自己昧下的,也只有二十万两之数。其余八十万两白银和粮草不知所踪,不知卓左将这两日审讯可有新进展?”
闻言,卓枫上前一步。
“回禀陛下,这几日臣严加审讯,可京中涉事一应官员都一口咬定不知情,臣认为他们不似说谎。对于赈灾银和粮草失窃一事,还得从江南那边的官员身上下手。”
江南官员请罪的折子堆满了帝王的书案,口径也十分统一。
他们知道贪污行贿一事已是板上钉钉,可贪多贪少却是全凭自己说,于是便打定主意抱团咬死不承认,说只拿了部分银子打点京中关系,自己也只是昧下了零星之数,其余银粮都用来赈济灾民了。
因为他们清楚,不说还可能保命,说了就是必死无疑。
陆廷渊气得将案头的奏折全都一股脑扫了下去。
“指望他们?你们都看看,看看这都是一群什么东西!灾民都涌到京城,涌到朕的脚底下要饭了,还在满口矫饰!简直是目无王法——朕定要将这群蠹虫全都杀个干净!”
四辅之一的翰林院方大学士闻言连忙跪地劝言道:
“陛下万万不可!江南官场势力驳杂,官官相护,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全部治罪,那江南便会陷入无官可用的尴尬局面。老臣认为,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补齐这笔丢失的钱粮……”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户部尚书姜问渠。
补齐二字说起来容易,但对如今的户部来说,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姜问渠没有急着回应补齐银钱的事,而是转言道:
“陛下,此次江南水患,河道淤堵,多地受灾严重。而江南又是天下粮仓,这次灾情冲毁了大片田地,严重影响了春种,因此臣预测,大祈今年的粮食供应以及物价都将受到很大影响,当务之急,应是及时部署,平抑物价,以免此次灾情的影响扩大化。”
陆廷渊沉了沉眸子,“太府寺何在?”
太府寺卿战战兢兢持笏出列,“微臣在。”
“命平准署提前预警,早做筹谋,务必稳定各地粮价,不可在这节骨眼上再生事端。”
“是。”太府寺卿领命退下。
“对于赈灾银和赈灾粮亏空一事,诸卿可有想到解决对策?”陆廷渊沉声问。
底下没一个人应声。
见状,陆廷渊冷冷扫了众臣一眼。
“一个两个都哑巴了?朕高官厚禄养着你们,难道是养了一群鹌鹑吗?”
底下官员皆躬身持笏而立,瑟瑟不敢多言。
刑部尚书严锡硬着头皮上前谏言:
“陛下,臣认为,应当速速将江南地区受贿行贿主谋官员捉拿归京,从严处置,杀一儆百,让底下犯事官员人人自危。再发起募捐,料想这些官员为了保命,定会铆足力气捐钱捐物,如此一来,银钱之急或可缓解,朝廷也好给民众一个交代。”
陆廷渊沉思片刻,冷声道:
“便依卿所言,严锡,朕给你五百玄甲卫,你同卓枫即刻动身前往江南,另外,朕再给你一道手谕,遇事可先斩后奏,务必将此事办妥。”
被提到名字的二人领命退下。
众臣听到陛下竟然派了玄甲卫前往江南,心里都暗道此次江南官场肯定要刮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这玄甲卫前身乃是陆廷渊登基前身边的一支近卫,分为左右二卫,左卫卫长为卓枫,右卫卫长为卓杨。
他们都是当年从西州节度使萧元康营中挑选出的精英,个个骁勇善战。
后来陆廷渊登基,这支近卫便顺理成章晋级为天子近卫,卓枫、卓杨两位卫长也晋封为将军。
玄甲卫御前带刀,只听命于皇帝,每遇抄家灭族、诛除乱党之类的大案,都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不仅有护卫圣驾之职,还设有暗狱,对于一些不便公开的案件及犯人,更有捉拿、审讯、关押之权,独立于三司之外,凡是落到玄甲卫手上的案犯,旁人皆无权过问。
因此,凡玄甲卫出没的地方,天下人无不闻风丧胆。
此次陆廷渊命玄甲卫一同去江南办差,又给了刑部尚书那样一道手谕,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悬在头顶,江南官员该是能真切感受到陛下的怒火,估计得人人自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