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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悬石程书,事必有初(1 / 1)

与屠羲英这等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前辈不同,新秀赵志皋在自觉没好事的情况下,没办法那般从容。

前者作为四品堂官,小九卿之一,哪怕是整个大明朝,都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可即便是这般显贵高官,赵志皋也分明听到堂内皇帝的责问,以及看到了屠羲英走出来后,那难看的脸色。

那自己区区一个六品翰林院修撰,岂不是要被折辱更甚!?

当真是好严苛的皇帝!

怀着这般忐忑的心情,赵志皋跟在邓以赞身后,埋着头亦步亦趋走进了吏部的考功司大堂。

赵志皋首次受召面圣,却不敢抬头目睹一番皇帝尊荣,只仓促下拜行礼:“臣翰林院修撰赵志皋,拜见陛下。”

出乎意料地。

并未如他所料,皇帝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反而传入赵志皋耳中的声音略显温和。

“赵卿起来罢,眼下并非朝会,赵卿不必太过拘礼。”

赵志皋得了这话,心神略微安定。

又是一顿谢恩,才缓缓抬头,将堂上景象收入眼底。

赵志皋的余光两侧,正好是吏部两位侍郎,分坐在大堂左右。

而申时行的上首,则是张居正坐在班列,似乎被皇帝传阅了什么,仔细翻阅着。

温纯的班首,则是高仪端坐,似乎感受到赵志皋的打量,转过头略微颔首示意。

几人都被皇帝赐了座,却是一副私下奏对的模样。

而堂而皇之占据考功司大堂的皇帝,正一身常服,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看不出喜怒。

八月万寿节时,赵志皋还遥遥见过皇帝,眼下两月过去,皇帝又长开了不少。

只看了一眼,赵志皋便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这时候,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

“赵卿,朕皇祖父、皇考的实录,修得如何了?”

赵志皋听到实录二字,心里一沉,果然还是逃不过一顿训斥。

他是翰林修撰,从讲、读、编、检之事,自然是有活干的。

干活,就意味着要被考成。

而编撰实录,就是赵志皋这一年里所考成的本职。

皇帝现下问起,八成是对他负责的部分,有所不满了。

赵志皋好歹不像屠羲英一般滚刀肉,他思忖片刻,小心翼翼答道:“回禀陛下,两朝实录,正按部就班编修,臣所编撰的部分虽略有拖延,但亦会尽快追平。”

既然都问到头上了,自然是避无可避,只好表态尽快补上。

他当真不是有意对抗大政,实在没忙过来而已。

穆庙在位六年,实录按惯例修个三五年也是常事,结果张居正为了考成法强压,生生压缩期限。

去岁十月才开始编修,竟限期明年八月之前成书!

世宗驾崩了四年才开始修实录,谁想到穆宗驾崩两年内,实录就要修完?

事发突然,他提前一两年就广邀同道约好的讲学,总不能无端取消吧?

赵志皋正思绪万千的功夫。

只见皇帝点了点头,好奇追问道:“尽快追平啊……赵卿明年难道不讲学了吗?”

赵志皋心头一跳,只感觉晕头转向。

难怪屠羲英神色难看地走出去,小皇帝实在太严苛了!

都打算补上了,怎么还要拿讲学说事!

他一时想不到如何应对,只得慌忙跪地。

朱翊钧看着赵志皋,神色难明地摇了摇头。

他缓缓开口道:“如今,考成法试点方一年,事务体量骤增,诸卿不大习惯朕也能理解,这才给了三年之期上下磨合,陟罚百官的同时增减各部司事务,以堪合宜。”

“卿既然说会追平实录编修的进度,朕也不好过分苛责于你,不过是以观后效罢了。”

“但,朕皇考分明下过谕旨,禁止朝官开坛讲学,赵卿,为何视若无睹?”

赵志皋听到皇帝温声细语地问罪,抿了抿嘴,一言不发。

先帝禁止的事多了,还禁止贪污呢,也没见少啊!

况且讲学这种事也不只他一人在做啊!

再者说,皇帝难道就没有乱命?

他赵志皋参与讲学之事,已然数十年,可比做官这几年久,岂能说弃就弃?

在他还在求学的时候,衢州衢麓讲会、杭州天真讲会、龙游水南会、兰溪兰阴会,对他的帮助何其之大?交游的好友何其之多?

这些恩情、人脉难道能说弃就弃?

当初他“有期必至,毋敢后焉”,难道做官后,反倒要“割席断交”?

过了好半晌,赵志皋才生硬回道:“回禀陛下,臣并非是在讲学,不过是友人交游会谈而已,请陛下明鉴!”

人是跪地的,语气是不服的。

朱翊钧闻言,失望地摇头。

他倒是不介意给赵志皋赶回浙江,让其好好讲学。

但如今的问题在于,翰林院作为内臣辅臣的储备之地,氛围已经被赵志皋搞差了!

其人师从钱德洪,从游于王畿,座师李春芳,馆师赵贞吉,可谓是根正苗红的心学传人,阳明徒孙。

这就导致了,翰林院中,有一大批人聚拢在赵志皋周围。

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隆庆五年的状元张元忭,都是王畿的弟子,以长辈事赵志皋。

嘉靖进士耿定向、曾同亨,以浙中王门传人待赵志皋。

小一辈的庶吉士邹德涵等,更是视赵志皋为同志盟主。

这一群人在翰林院内部,以及各部司衙门之中,发展小团体,以京师讲学大会为由,订盟结社——“集部院司寺诸郎署同志,订盟讲学于兴善寺之僧舍。”

这种朝廷内部衍生的学术小团体,不管是不行的。

也只能从赵志皋典型入手,进行精神打击。

想到这里,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赵修撰,你与屠卿不同。”

“他是嘉靖进士,不将皇考诏令放在眼里也就罢了,而赵卿你却是朕皇考钦点的探花郎,天子门生。”

“且不说忠君,何故连尊师之道,也抛诸脑后?”

“虚应哄瞒、托词遮掩,这便是赵卿的磨刮坌垢,契悟性真?”

拿捏人,得从关键要害说起。

这位后世首辅,朱翊钧多少还是了解的。

作为王学左派正宗,忠君或许不放在心上,但要问一句为什么不尊师,心里八成就不得劲了。

果不其然,赵志皋听了皇帝这一句话,神色些微动容。

朱翊钧步步紧逼,沉声道:“赵卿。”

“士之仕也,将以行所学也。学未明而使仕,是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多务玄解、靡实用,卒不能持此以用世。”

“馆师的教诲,可有听进去万一?”

如果说先前皇帝几句话,赵志皋只是略有动容的话。

这话一出,赵志皋已然有些难堪了。

朱翊钧话里赵志皋的馆师,指的便是赵贞吉。

这话,自然也是引用的赵贞吉在翰林院教授庶吉士的原话。

与某些刻板印象不同,赵贞吉是一个极有担当的人。

当初庚戌之变,世宗问策,六部九卿一整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可官集议,竟日无语”。

问到徐阶的时候,更是只能敷衍“君必有良策”。

这个时候,也只有赵贞吉“奋袖”挺身而出,讨来大任——“未有督战事权可统摄诸将以行者”。

同样,老赵虽然也热爱讲学,但他讲究一个“志为圣贤,讲学定志”。

对于只会讲学,不会干事的,反而会嘲讽一句“务玄解、靡实用”。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朱翊钧直接抬出了赵志皋的老师,对他的行径,大加否定。

他静静看着赵志皋,等着这厮的反应。

……

承天门外,衙署众多,自然也免不了人多嘴杂。

尤其皇帝视阅吏部也就罢了,还偏偏升堂接见朝臣。

各署衙门的官吏观望打听的同时,亦是免不得议论纷纷。

尤其是与吏部衙门只隔了一个工部銮驾库的翰林院,早就三五人一凑,高谈阔论。

赵志皋平日办公的值房中,四处桌案,恰空了两处。

而房间内剩余的二位翰林,此时则各自坐在案前,隔空交谈。

“陛下受元辅与定安伯影响实在过甚了。”

“屠部堂与赵汝迈,这辈子恐怕还未受过这等折辱。”

一名面容不过二十余岁,身着翰林官服的年轻男子,执笔写着什么东西,一面感慨道。

隔壁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各部署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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