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辅真是一位敬业的好演员啊,这情绪说来就来,说哭就哭。
“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这一开口就是带着悲痛欲绝的颤声,自顾自的哽咽不已。
“臣,世受皇恩浩荡,身居武将之位,受之有愧啊。上不能体察圣意,下不能怜惜黎民百姓。”
“臣,有负圣心。身居高位而不知自省,没能将家中豪奴给约束好,无意间竟致使小人得志猖狂,狐假虎威,仗势欺压百姓。”
“臣之家中管事之人,打着臣的名头,在顺天府横行霸道,做尽不法之事。臣有失察之责任。”
“陛下您最是爱惜百姓。但是,臣身为皇亲国戚,却因没有约束好自家豪奴,致使他们做出了此等残害百姓之罪过;臣,心中惶恐不安,臣有罪!”
“臣家中豪奴强行收购商铺地契二十余间,臣愿全部交还朝廷,另外奉上白银一百万两,以充国库!”
“臣有大罪,罪在管理家中豪奴一事上不够严苛,臣恳请陛下治臣之罪!”
话音刚落,张辅抬起了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哽咽着说道,“臣……不但有负陛下的期望,还玷污了祖父、父亲的名声,致使祖辈蒙羞,臣心中羞愧万分啊!”
言语间,透着一股真情实意;这一番话下来,让人不难听出他的悔意以及诚心改过的决心。
这张辅不仅在行军打仗上有一套,在语言表达的艺术这方面也是相当的有造诣,这一番话下来,表演的简直是淋漓尽致。
你听听,这话说的多漂亮啊!
这一上来,首先就是磕头认错,先把自己勇于认错,勇于担当的态度给表现了出来。
然后再把自己说成是辜负了圣恩的罪人,三言两句间就把黑锅扣在了家中豪奴的头上,将自己给摘的干干净净的。
最后还不忘,点出自己是皇亲国戚的身份,隐约间提醒皇帝,恳请皇帝看在他的祖辈为国尽忠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
最难的是什么?那就是,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很清楚的明白,张辅是在演戏,可就是令人无法从中挑出任何的毛病。
“这样的全能型人才,一直将他放在战场上,有些可惜了啊;或许,可以尝试将他放在其他位置上!”朱朱瞻基在心里默默的想道。
从张辅带头认错后,武将行列之中陆陆续续的走出来十几位功勋将领,一一跪下,说的内容大致上跟张辅所言,并无什么区别。
清一色的,都是家中豪奴仗势欺压百姓,只因为自己管家不严,致使家中豪奴在外横行霸道,做尽不法之事。
然后把所有通过不法手段获得的银钱,还有商铺地契、矿山等等全部交还给朝廷。
朱棣显然不是一名合格的观众,全程面无表情,直到台下的这些功勋武将“表演”完,他始终都是一言不发;既不露出笑容,也不破口大骂;让人忐忑不安,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场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文官武将们翘首以待,一个个的都在等着皇帝率先表态。
其实,这就是一场戏,场内所有人既是演员,也是观众。
在文官们的心中,这些武人口中所说的话,就如同放屁一般,臭不可闻;一个个文官对于这场戏,嗤之以鼻。
他们深知,这些功勋武将的贪婪与嚣张跋扈,根本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之间,能说的清楚的。
朱棣这心里面啊,就跟明镜似的,只因心中顾虑重重,现如今是下不了决心,将他们赶尽杀绝。
“行吧,将这台戏唱完,好让你们有个台阶下。”朱棣在心里默默的想道。
朱棣微微叹息一声,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事情,目光怔怔地看向那些功勋武将,说道,“你们之中,有些人还是年少时就常伴于朕左右,是跟着朕东征西讨,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臣。”
“这些年来,朕多次对你们赏赐,田产、金银、权力,你抿心自问,朕可有亏待过你们?”
“朕当初以为只要给你们的赏赐多了,你们就不会去贪,去抢。可惜啊,终究是朕天真了啊!”
“你们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究竟是不是真心话,朕心里也很清楚,朕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老糊涂!”
“这次,朕信你们一回。但是你们别忘了,你们今后绝对不能再犯!”
一众功勋武将,再次磕头行礼,不约而同的欢呼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你们心里要是真的是感恩,那就以后别再让御史们参你们,少给朕添那些糟心的事!”朱棣听了,紧皱着眉头,冷冽的目光注视着一众功勋武将,再次开口说道,“朕只盼你们别再给朕丢脸,那些腌臜事只会给你们的祖辈蒙羞!”
一众功勋武将闻言,瞬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个的不敢再多说半句话。
“退朝!”皇帝朱棣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朱瞻基连忙伸出双,扶着朱棣,缓缓的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臣等恭送陛下!”爷孙俩人身后传来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声。
…………
皇帝朱棣没有坐御辇,而是和朱瞻基慢慢的行走着,爷孙俩人皆是沉默不语,面露沉思,两人似乎心里都在思考着某些事情;一众宫人和侍卫紧随其后。
走了一会儿,朱棣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朱瞻基,开口说道,“小子!”
“爷爷!”朱瞻基闻言,目光炯炯有神的望向朱棣,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你觉得他们心里,是不是真的害怕了?”朱棣目光中透着一股迟疑,似在自语,似在询问。
“他们现在啊,肯定是害怕了!”朱瞻基稍微沉思了一下,再次开口说道,“这次狠狠的敲打了他们一番,这段时间里,他们肯定会收敛许多,不敢鱼肉百姓。只是时间久了,就难说了,有可能会再犯。毕竟,没有几人能耐得住手握重权,而不去欺压百姓。这就是人的劣性!”
“哼,他们要是再犯,朕就摘了他们的脑袋!”朱棣听了这话,脸色骤然大变,目光中充满了凛冽的杀意,只见他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些骄兵悍将再有下次,朕允你来杀,正好让你来立威!”
说着说着,朱棣把他枯瘦的手按在朱瞻基的头上,半天没动,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小子是不是觉得,爷爷一言不合就要杀人,戾气太重了!”
话音刚落,只见朱棣又皱起了眉头,变得那么的严肃,喃喃自语道,“朕就不明白了,他们怎么就那么喜欢祸害老百姓,手中的财富用之不尽,权利、地位,高人一等;这还不让他们满足?”
朱瞻基嘴角上扬,露出笑容,但是并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这个疑问。
几个呼吸间,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言辞,随即开口说道,“孙儿近日读书颇有收获,发现从古至今都存在着的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历朝历代,开国初期的功勋武将多是横行霸道,鱼肉百姓。一个个的都仗着昔日的功绩,还有与皇帝的情分;可是呢,等再过几代人,就轮到那些文官集团贪污腐败,朝堂上党争不断,一个个为了获得更大的权利,相互之间口诛笔伐,构陷罪名。所以,孙儿认为,有些事情,只是靠着一味地去杀,是杀之的。”
“而且孙儿认为,贪也分很多种,有人贪权,但是能干实事,可用之;有人贪财,但是能干实事,亦可暂用之,就看怎么把握那个“度”;有人什么都不贪,但是不为民做事,终日只是敷衍了事,愚官之害,有时候比贪官更可恨!”
“嗯!说的好啊。看得出来,你这书是有认真读的!”朱棣闻言,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从前额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开。打满褶皱的前额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来,明亮却温润,透着一股祥和、欣慰。
微微点了点头,再次开口说道,“你小子说的也不是并无道理;只不过有一点,你需要谨记在心,大明需要的是能干实事的官员,而不是能干实事事,却贪权、贪财的贪官!”
“是,孙儿谨记在心,绝不敢忘!”朱瞻基嘴角上扬,露出灿烂的笑容,笑着说道,“爷爷,这次江南各地的收回了现银五百八十多万。现在看来,庐州府那边赈灾所需的银钱是足够了!”
朱棣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显得十分的可蔼可亲。
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景弘双手捧着奏折,疾步走到朱棣身前,跪倒在地,气都还没理顺呢,急迫的说道,“陛下……陛下,庐州……庐州府八百里加急的奏折!”
爷孙俩人刚刚还在闲聊着庐州府,这庐州府的奏折马上就到了眼前,还是八百里加急。
朱瞻基低着头,沉思着,难道是庐州府赈灾一事出了什么纰漏?
他心中的想法还没完全褪去,就听到朱棣发出狮子般的怒吼声,“大明皇朝,到底是养了一群什么废物?不懂得对天灾预警,这也就罢了;赈济灾民一事,居然还能闹出民乱!”
朱瞻基听到这话,抬起头来,只见皇帝朱棣神色难看,怒容满面;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鬓角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着。
刚说完,朱棣将手中的奏折扔给朱瞻基,说道,“你看看,你看看!”
朱瞻基慌忙接住奏折,随即打开,看了起来。
这是庐州府巡查御史的奏折。
庐州府祁门、霍邱、寿州遍地灾民,皆因地方上对灾民的赈济不及时,致使百姓慌乱;其中以贼王何金志为首的数十贼人,四处散播谣言,蛊惑人心,于途中截抢朝廷运输救济粮的粮车。
何金志等贼人更是于乱民之中,挥臂一呼,聚集了灾民近万人,现如今盘踞在庐州府紫蓬山(又名李陵山、北九华山)。
庐州府各地官府更是处置不当,一味地紧闭城门,拒绝灾民入城。只是短短几日之间,紫蓬山山上之灾民,已多达三四万人。
“赶紧的,传户部,刑部,督察院的官员来文渊阁!”朱棣心里那股火气,就像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然后一下子窜上天灵盖,脸上腾地一下红起来。
话音刚落,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向文渊阁走去。朱瞻基连忙跟了上去,一众宫人、侍卫,紧随其后。
这是民乱啊,三四万挨饿受冻的灾民凑到一块,那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啊。
此事的处置,只要出现一丁点的失误。瞬间就会激起民愤,导致民变。
这数万灾民转瞬间就会变成数万贼军,四处烧杀抢夺。
最要命的是,此时此刻,庐州府辖下的祁门、霍邱、寿州多地正在闹灾。
若是民乱蔓延开来,后果,无法想象!
天灾到了,大傢伙咬紧牙关,齐心协力,总还是有度过去的那一天。
只是,人祸难挡啊。其中一旦有人造反,振臂一挥,响应者必将如流水,日夜不绝。届时,农民军必将会仗着腿脚快,哪里有吃的就往哪奔。
而且农民军一路征战,可不止是抢粮和攻打城池。它所过之处,必会挟裹老百姓在其中,以此令朝廷军队有所顾忌。
到那时,必将生灵涂炭。
…………
文渊阁。
朱棣脸上有一种很奇怪的笑,很勉强,紧绷绷的,一看就知道是被气得很厉害。
他在殿中不停的踱来踱去,喃喃自语道,“还真是一群“好官”啊,赈灾此等好事都能把它给办成了坏事!”
“朝廷赈济灾民期间,最怕的就是野心勃勃的贼人耐不住寂寞,出来蛊惑人心,趁机作乱。庐州府那么多的官员,居然会想不到?这究竟是想不到,还是他们的心里根本就没把百姓当一回事?”朱瞻基眉头紧蹙,恨声说道。
顿了顿,继续说道,“发生了天灾,又不能及时应对灾情,安抚灾民。只知道一味地写奏折,上报朝廷。”
“发生民乱,居然不用心赈济灾民,反而关闭城门?”
“这样做,不就是绝了灾民的希望吗?这样做,只会让更多的灾民挨饿受冻,继而忍受不住,谋反!”
“奏折从庐州府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三四万人盘踞在紫蓬山了。说不定,现如今那些饥肠辘辘,忍饥挨冻的灾民,已经开始谋划攻打城池了!”
朱棣听到这话,气急败坏,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握手成拳,挥舞双手,硬压着嗓门说道,“愚官,一群愚官,一个个的都是废物!尽皆斩首示众,亦不足以平朕之恨意!”
忽然,朱瞻基眼中余光瞥见了一人的身影。
只见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跟在一个宫人的身后,向着这边疾步走来。
“臣,参见陛下!”纪纲走至朱棣身前,行叩拜礼,说道。
“嗯,起来吧!”朱棣强忍着压住心中的怒火,淡淡的说道。
纪纲闻言,站了起来。随后转身看向朱瞻基,躬身揖手行礼,说道,“臣,参见太孙殿下!”
“事都办妥了?”朱瞻基面露微笑,目光如炬的看向纪纲,询问道。
前些日子,顺天府这边出了一件大案,顺天府府衙有人倒卖粮仓里的储存粮。
纪纲奉朱瞻基的命令,前去抓捕一干牵扯在内的官员以及商贾。
而且这个案子,当初老爷子可是说过的,由朱瞻基全权负责。
等涉及此案的所有人员全部抓捕到锦衣卫诏狱里之后,由朱瞻基进行审判、定刑。
纪纲用一双探索、恐惧的目光,望向皇帝朱棣,随后看向朱瞻基,小声地说道,“回禀殿下,自顺天府知府张桂荣以下,所有牵扯在内的官员为一百零六人,涉及此事的商贾二十八人,臣已将其全部捉拿归案;另有犯官家眷以及商贾家属共一千余人,也一并锁回锦衣卫诏狱里了!”
嗐,看来顺天府内又要人头滚滚了。
这些个蛀虫,居然连朝廷储存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军粮都敢贩卖,真是该杀!
贪官,从古至今,一直都是抓到一个,牵扯出百十个的。这下子,顺天府的官场将会发生一场巨大的震动。
纪纲扭头看向皇帝,只见他正坐在龙椅上,双手放在桌上,柱着下巴,怔怔地看着御案上的一份奏折,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纪纲再次扭头看向朱瞻基,小声的说道,“殿下,臣听闻庐州府中有刁民闹事,此时此刻,皇爷正是在气头上。”
顿了顿,继续说道,“顺天府中参与卖粮案的一干人员,已全部捉拿归案。按皇爷的性子,只怕很多人都会........”
朱瞻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方面的事,他刚才就已经想到了。
他很清楚,依照朱棣的性格,大杀特杀,斩草除根是必然的事。他是绝对不会给这些贪官污吏留下一丁点的活路。
“殿下在朝中素来有贤的名声。”纪纲小声说道,“此案若是真的由您来处理,在皇爷的眼皮子底下,这些贪官污吏,您是不想杀,也得杀。杀得多了,别人肯定是不敢怨恨皇爷,只怕会将矛头对准殿下啊!”
“你所说的,孤早已想到了。”朱瞻基摇了摇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如果不将这些贪官污吏杀绝,只怕皇爷爷不足以泄愤;可要是真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大杀特杀,又怕其中会有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
“即便在后世中,华夏的律法上虽然规定了贪污金额特别大的可以判处死刑,但其实在实践中,对于死刑的制度,是本着不杀,少杀的原则来处理的。
贪婪,本就是人之劣性。人站的位置越高,手中掌握的权力越大,就越有可能成为贪官污吏,与其一味地去追究个人之罪,倒不如追究制度之恶,完善的制度才有可能杜绝以后不再出现贪官污吏。
贪污腐败是任何制度的必然产物,从古至今,无论是哪朝哪代,都存在着贪污受贿的问题。因为官员的权力是由上级赋予,讨好上级官员是晋升的最佳途径,只有贪污受贿才能给上级官员输送各种各样的利益,而那些清廉的官员呢,因为没有利用手中的职权来得到利益,所以尽管受到老百姓们的爱戴,但其本人在官场上却是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支持。
因朝廷的制度不够完善,而造成大面积的官员贪污受贿。那么,官员中普遍存在的就不是贪污有或者没有的问题,而是多与少的问题。因为,就算是那些心中有良知的官员也难以抵御整个官场的贪污受贿的侵蚀,更何况是那些品德本就恶劣的官员呢。
所以,在反贪污的制度上,如果只反贪官,一味地依靠着手中的屠刀,而不去完善整个制度,其结果必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朱瞻基在心里默默的想道。
当然了,其实在他的心里的还有一句隐形的台词没有说,那就是:现如今,他还不是皇帝,就大肆屠杀官员,只怕会让文武百官心寒啊!
朱瞻基时刻牢记着一件事,他的“好”二叔,还在暗处虎视眈眈,若真是挥下屠刀,只怕会让他的“好”二叔收获不少官员的心呐。
“臣有一言!”纪纲再次揖手行礼,一脸正色的小声说道,“京都“私卖粮食”一案中,三司会审下,牵涉在内的官吏必定不少,殿下不如请命出京,暂时离开这个旋涡!”
朱瞻基闻言,只觉脑海中瞬间一片清明,只觉豁然开朗,“去庐州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