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长信殿。
朱瞻基大刀阔马的坐在一张书案之后。
殿内的松鹤香炉青烟娆娆,朱瞻基的脸色淡淡的,让人捉摸不透。
此刻,张辅就在殿外。但是朱瞻基没有立刻命人领他进来。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接见朝中大臣,而且是怀有目的的接见朝中大臣,哪怕这个人是历史上的名将,他也要营造出一种气息压抑的氛围;一种掌握着主动话语权,一种震慑人心的氛围。
打个比方说,在学校时,忽然被老师告知,校长找你。然后你来到了办公室,发现校长只是目光怔怔的盯着你,也不说话。
我就问你慌不慌!
张辅站在殿外,手上还捧着一个朴素的礼盒,只觉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就在他来这之前,他还特意塞给传话的太监,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来套话;得到的消息,让他胆战心惊。
老皇爷今日生气了,还在文渊阁内骂骂咧咧的乱扔东西。
待到太孙来到文渊阁,俩人说了一会话,太孙就命人传话,说要见他。
而且,太孙殿下命人传话时的脸色,也是十分的吓人!
张辅一向很聪明,料定今日的事并非是军事。
只是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缘由。
今天肯定不会是没事闲着喊他过来聊家常的。
这其中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从而惹怒了老皇爷。
更要命的是,此事一定又和他张家有关系。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张辅在长信殿殿外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多年征战,虽然身上的铁甲不轻,但也没当一回事。
只是此刻不能随意动弹,心里又似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只觉烦躁不安。
他的心,乱了。
这时,一个太监从殿内走了出来,站在殿门口,面露微笑,说道,“英国公,太孙殿下让您进去!”
张辅听到这话,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起身,捧着礼盒缓缓上前。
“臣,张辅,参见太孙殿下!”进入长信殿之后,张辅走到朱瞻基面前,躬身行礼,大声的喊道。
案桌之后,在椅子上坐着的朱瞻基似乎没听见张辅的声音,依旧在目不转睛的看着手上的儒家书籍。
此时的长信殿,寂静可闻。满是张辅身上的战甲发出的“铃铃”声音。
张辅是臣,朱瞻基是皇帝嫡孙,而且深受老皇爷的隆恩。
皇太孙没发话让他起来,张辅只能保持着手托礼盒,弯着腰的姿势。
他低着头看不清朱瞻基的脸色,朱瞻基却能看到他有些窘迫的样子。
弯着腰,虽然看着简单,可实际上,身子保持十几分钟,腰也就会感到发酸发胀。
今天,朱瞻基不仅是要好好的敲打他一番,而且还要在今天将他的那颗心收服。
尽管此人在历史上,是一个名声大噪的名臣宿将。
可是在上位者的眼中,哪怕你位极人臣,只要我想用,那你就得乖乖的听话做事;要是我不想用了,你就得乖乖的主动请辞,若是强留下来,那你就是一个死字!
当然,朱瞻基这辈子,会好好的利用张辅的军事才干,让他给大明打下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疆域。
如果此刻在站在那里行礼的是一位文官大臣,朱瞻基绝不会如此。
他会用虚怀若谷的方式,去请人家坐下,然后以礼相待,去感化他的那颗心。
可是张辅不一样,他有泼天的功勋,他不仅在军中有着深厚的根基,而且,他还是大明将领中的旗帜!
随便说两句谦虚的话,是不可能收获这些老将的心;既然如此,那就直接以势压人吧。
他原来就是东宫太子一脉的坚定拥戴者,自己以上位者的气势去压他,他只会更加坚定的拥戴你。要是一上来就弱了气势,他反而会觉得你懦弱,让他失望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张辅感觉自己的盔甲里面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啃咬他的身体,酸痒难耐的时候,朱瞻基终于放下手中的儒家书籍,慢慢的开口说道,“来了?”
“听闻殿下召见,老臣一刻都不敢耽搁!”张辅听到这话,赶紧大声的说道,并且装作不经意间晃动了身上满是战争痕迹的旧铁甲。
还真别说,要是换了那些愣头青(朱允炆),还真容易被他这种威风凛凛的将门虎子的样子给震慑了。
朱瞻面无表情,语气淡淡的,吩咐道,“给英国公搬张凳过来!”
殿内的太监吴三桂听了,连忙应了声是,随后轻手轻脚的搬着一张紫檀镂空雕花的凳子,放在张辅的身后。
“老臣,谢过殿下!”张辅左手撩起战甲的裙摆,随即“哗啦”一声坐下,身姿挺拔,真是一员猛将!
朱瞻基坐着的身体慢慢向前,双手放在了桌子上,左手支撑着下巴,右手食指缓缓的敲击着桌案,一言不发。
明媚的阳光照射入了长信殿,投在朱瞻基那张有些稚嫩,却又英武不凡,棱角分明的脸上;是那么的清晰。
他还只是个少年,但是那双眼睛却是那么的明亮,那么的凌厉。
凌厉中却又带着些玩味,就像是老虎在注视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张辅只觉自己的那颗心在颤动着,这小子跟他爹,完全就是不一样啊!
太子朱高炽可是见谁都笑眯眯的,礼数上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就是弥勒佛一般的人物。
就算是想算计谁,处置谁,也根本不会让旁人看的出来。
太子朱高炽是那种,要么不弄你,一弄就弄死你的人。
可是朱瞻基的眼神看着,简直和老皇爷一模一样,属猫的。
生气的时候让你看的明明白白,一旦发火了,让你避无可避,躲都躲不掉。而且抓住了猎物还不立刻弄死,还要慢慢的玩。什么时候觉得玩得差不多了,再给你来最后一下。
“不知,殿下叫臣来,是何事商议?”张辅看着脸色淡漠的朱瞻基,听着一下又一下的桌案敲击声,忍不住,不禁开口问道。
朱瞻基那白哲而又修长的手指依旧在桌案上敲击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道,“你这进宫还穿战甲?”
“驱鞑一日不绝,臣一日不卸甲归田;臣,万万不敢松懈半分!”张辅一脸正色的说道。
话音刚落,他低下头,摸了摸身上的战甲,那带着锻造纹路的鱼鳞片,随后昂起头颅,朗声说道,“这战甲乃是臣当年第一次率军征伐“安南”时所穿,我就是穿着这副战甲,抓获“安南”所立的太子、诸王、将相大臣等人,用槛车将其送入京师,此后安南平定。”
顿了顿继续说道,“随后陛下对安南进行建省直辖,并设置交址都司、布政司、提刑司等官署。实行跟中原各府道别无二致的统治方式。至此,安南在唐朝灭亡,从而独立400多年后,再次纳入大明皇朝的版图。”
“臣每日都穿着战甲,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草原上还有着三大部落,更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这是不忘初心啊!”朱瞻基忽然笑了起来。
这些话是一个只懂行军打仗的“大老粗”在仓促之间能说出来的?
这简直就是不忘初心,居安思危啊!
朱瞻基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心里暗暗的想道。
“我要是一个愣头青,说不定还真会让他这雄浑激昂的演说给震慑住了,从而对他言听计从!”
张辅虽然没听过不忘初心这个词,但是他稍微的沉思了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随即语气更加的沉重了三分,说道,“老臣愧不敢当,当不得殿下的夸奖,臣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说着说着,张辅忽然抬起了头,目光怔怔的盯着朱瞻基看,情绪似乎有些失控,变得激动了起来,“殿下,您坐在那里,简直跟老皇爷以前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张辅又再次低下了头,声情并茂的说道,“臣,年少时顽劣不堪,若不是老皇爷爷念在家父忠心耿耿的情分上,对我多次提拔,臣这辈子也许早就废了,成了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后来臣的父亲走了,留下臣这个没爹的孩子,老皇爷爷更是待臣如同子侄一般!”说着说着,张辅用那蒲扇般大小的手掌揉了下眼睛,哽咽着说道,“老皇爷每逢佳节总是对老臣嘘寒问暖,关爱有加。可天道不公,太子身体有恙,每每念到此处,臣这心里就......难受啊!”
你是个戏精吧!
可惜了,你生错了年代,不然奥斯卡金人奖,铁定有你的份!
朱瞻基在心里疯狂的吐槽着;差点就忍不住站起身来给他鼓掌了。
来到大明这么久了,终于见到一个比汉王朱高煦还要会演的了。
不但会演,还很能舔,舔的还很有层次感,很高级;让人身心舒畅的同时,不会感到厌烦!
还待你如子侄?
按照辈分是那么回事。可是朱棣现如今已经六十二岁,张辅今年也四十九了,朱棣也就比他大十一二岁而已,你还有脸说“子侄”这两个字?
在别人孙儿的面前,说对方的长辈对他多么多么的好,就差直接对朱瞻基说,你爷爷对我很好,我也很尊重你的父亲,我是你们东宫一脉最坚强的后盾,来吧,重用我!
按照这个时代的世俗观念,张辅的这些话简直就是忠臣良言,世人皆会竖起大拇指,称赞这人是一个知道感念君恩的忠臣,应当要用,还要重用!
这样一个,既会演戏,又能打仗,还懂得跪舔;简直是全能型的人才啊!
怪不得能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中,历经四朝(永乐、洪熙、宣德、正统),依旧稳如磐石,久握兵权,不被皇帝所猜忌。死后还能被追封为“定兴郡王”,谥号“忠烈”。
这种声情并茂的演技,要是放在后世,妥妥的影帝。
看着张辅那张,病在太子身,痛在臣子心的脸,朱瞻基真想给他一句,“你既然这么紧张我爹的身体,那你怎么不日日夜夜在他身旁照料?”
好嘛,你会演,我也会演!
转瞬之间,朱瞻基在脸上做出了一副感动不已的表情,随即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哎,你有心了,还记挂着家父的身子,也不枉我在皇爷爷面前说你好话!”
听到这话,张辅止住了哽咽,他的耳朵瞬间就立了起来,屏气敛息的倾听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漏掉皇太孙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本来吧,皇爷爷是要命锦衣卫抓捕你到诏狱的,是我给拦了下来!”朱瞻基目光炯炯有神的盯着张辅,一字一顿,缓缓的说道。
锦衣卫?张辅听到这话,差点忍不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好端端的要让锦衣卫将我抓捕?
别看他是皇亲国戚,可是自朱元璋开创大明皇朝,开国至今,死在锦衣卫手里的皇亲国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到了锦衣卫诏狱里,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名臣宿将,不死也得掉层皮,你出不出得去锦衣卫大牢的大门还真说不定呢!
那些锦衣卫可都是皇帝的狗,背后站着的可是皇帝!
若是在以前,张辅未必会怕,他自问自己还是有点本事的,说话做事也都挺招老皇爷喜欢。
可是老皇爷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行事间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
一众勋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老皇爷的父亲,那位大明的开国之君,朱元璋。
就是在晚年的时候,忽然大肆屠戮功勋武将,那些可都是开国皇帝的同乡,有些还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可都是一辈子的老伙计了。
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在锦衣卫的诏狱里,死后还被削爵夺职,族人也不能幸免,或流放、或充军,妻女并入教坊司!
老皇爷虽然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可是在他决意挥下屠刀的时候,可不管你是谁!
张辅只觉脑中思绪万千,理不清、剪还乱。
朱瞻基眼看着张辅面露愁容,嘴角上扬,笑着说道,“我跟皇爷爷说了,你毕竟是咱们朱家的亲戚,就这么抓捕到锦衣卫的诏狱里,皇家的脸上也不好看!所以.........”
张辅闻言,怔怔的看着朱瞻基,目光中露出一丝丝希翼。
朱瞻基笑了笑,再次开口说道,“所以,改为,移交大理寺,督察院,刑部;三司会审!”
“殿下!”张辅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直接跪倒在地,拱着手说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臣.......臣哪里做错了?”
“你,伤了皇爷爷的心!”朱瞻基,一字一顿,淡淡的说道。
“臣........冤枉啊!”张辅听了,心如鹿撞,心怦怦的跳,心里七上八下。
皇太孙这话说的太严重了,实在是太吓人了。
“呵呵,冤枉?”朱瞻基冷笑两声,目光如刃,狠声说道,“督察员御史大夫上奏,英国公张辅,纵容家奴闹事,低价强行收购绸缎庄子、粮铺,二十余间;以致数十人受伤。是与不是?”
张辅听到这话,心里仿佛被个无形的大石压住,嘴巴不听的颤抖。
脑子一片空白,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