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替换黑暗,新的一天降临。
刺玫山庄花园里,梁虹凝神烹茶,袅袅热气穿梭初冬的寒意,竹木亭台落满旭日的光辉。
戚长诚端起一杯茶小品,抬手掠去毛毯上的小节叶子,沉说道:“他总有一天会害了你,这些年你没有一点发现吗?他在你身边这么久,想要做什么都很容易。”
茶壶在手中不经意偏离,梁虹睫毛晃动,用方巾将桌台水渍擦干净,坦言:“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他陪了我十年,恨我,爱我,没有人比他更痛苦。”
身边最亲近的人费尽心思,究竟会给她一个什么结局?梁虹心如明镜,她愿意陪他走完最后的幕场,人生不过尔尔。
“大哥,你和晏眉之间是怎么回事?她走的时候怀孕了,你知道吗?”梁虹直言不讳。
一个是闺中好友,一个是结义大哥,他们二人从未显露过深的情意,是如何有了晏扬天?回想残存的记忆,梁虹自责没能发现端倪。
在她和晏眉相识之初,戚长诚正处于家庭和事业的高峰期,美满生活人人津道。她为了报仇,设计出许多巧合与戚长诚相遇,只为攀附上他的关系链进而达成同盟,获得打垮刘氏公司最强劲的力量。
她做到了,用了两年时间成功结交戚长诚,与之建立信任。在这两年,她住在晏眉的出租屋里,关于戚家与刘氏的报纸杂志堆满墙角。每到吃饭时,晏眉总是随手拿起一本垫在锅底下,和她讲述豪门高企的秘闻。
年轻时的晏眉美得张扬,一双狐狸眼媚如丝,偏生是男儿性格。长年混迹娱乐街的晏眉,手上不缺男人资源,帮她打听到许多重要消息。
彼时大哥戚长诚还没有因为自己摔断腿,正是最具男人魅力的年纪,做事果断,豪义满怀。对待她,对待晏眉,像长辈一样周到宽容。
那时她一心报仇,压根没顾及到晏眉的变化。与段金乌相恋后,她从那间出租屋搬走,更是和晏眉少了联系。
或许晏眉想过告诉她,如今不得而知,她只有询问戚长诚了解真相。如果晏扬天真是他的儿子,今日境况总要妥善解决。
戚长诚转动轮椅,回廊的风迎面吹,吹不乱鬓边白发,他雄浑的声音略显疲累:“我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尤其是女人。晏眉热情开朗,性格直率,她带给我许多安慰,弥补了江萍对我的冷漠。那天是她生日,我们聊了很多,喝了一些酒,事情自然发生了。”
戚长诚远眺天际,沧桑面庞上掠过几丝和年龄不符的柔情,又隐隐地变成坚毅神色:“我必须纠正错误,不能让江萍知道这件事。没想到,晏眉违背了我的意思,她没有去堕胎,而是拿着钱跑到了国外。”
自此消失数年,踪迹难寻。
往事悠悠,晏眉的容颜浮现心口。戚长诚闭目忧思,话语冰冷:“戚家不缺儿子,那个孩子我永远不会承认。他是死是活,看天命吧。”
梁虹心里揪成一团,杯中浸出的茶水烫到掌心。“晏眉死于肺癌,医院说是常年吸烟导致。她在国外活得十分辛苦,却从来没有想过联系你,联系我。她一直是这样,不想给别人添一点麻烦。”
戚长诚沉重地叹了口气,多年的愧疚于胸口涌出。他剧烈咳嗽,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吐出。
他的第一任妻子,洺言的亲生母亲陈心,他巧取豪夺得来的爱人,婚后外遇怀了其他男人的种,生下孩子后抑郁自杀。他只当是命运对自己的惩罚,所以在遇到江萍后,小心翼翼地追求,确保第二份婚姻有真情的加持。
不曾想,江萍对他没有恨,更没有爱。他马不停蹄地追求名利地位,以为爱情会随之根深蒂固,最后只得到贪心的恶果。唯一真心爱他的晏眉,却被他亲手断了情意。
戚长诚咳得痛苦,接过梁虹递上的茶,猛地灌进嘴里。天畔迷蒙的云朵遮住暖阳,迟迟不肯散去。梁虹为他轻轻拍背,推动轮椅走出风口。
“阿虹,我是不是很自私?”
梁虹关上茶室侧边的窗户,真心道:“许多事情一旦做了,就会顾此失彼,哪有真正的周全呢?对我来说,大哥是难得的好人。当初要不是你舍身相救,今天坐在轮椅上的应该是我。”
刘氏公司的黑幕被掀开一角时,慌不择路的刘强雇人行凶,想要将她置于死地。那时候,她被绑在烂尾楼的吊架上一层层下落。段金乌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无力相救。当绳索断掉的前一刻,戚长诚冲出将她推进安全地带,自己却不慎摔落。
多年过去,不敢忘怀,这一份救命的厚义。
“大哥,洺闻可能猜到了一些事,你还是亲自向他说清楚,避免造成更多误会。”
戚长诚接受梁虹的建议,默然点头。半晌后,言语恳切:“你陪我,去看看那个孩子吧。”
和煦的阳光洒在花园各处,云雾悄然远游,留下了凉透的茶,变暖的风,还有不再坚硬的心。
一天后,正在接受戒毒治疗的晏扬天见到了传说中的父亲,起初脏骂不断诅咒不绝,这位父亲意外地有耐心,等到他骂累了才缓缓开口。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房间内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小。
梁虹站在花坛前等待,冬青树结着晶莹的薄薄的霜,花盆里盛放着无限生机,粉色与红色各有千秋。
二十几岁的时候,以为时间足够漫长,有缘的人迟早会再次相见。等到皱纹爬上眉梢,环顾四周发现,有些人永远失去了。
恍惚间,晏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爽朗的笑声似乎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她们喜欢一起喝酒吃零食,把花生的红皮吹到空中,在一片狼藉里依偎聊天,盯着雨水浇灌破旧的阳台。当雨后彩虹落在房梁上,晏眉便会指着上面咯咯笑:“看!那是你!”
那是你,房梁上的彩虹。
“你是什么?”
“我是,我是晏子的眉毛!你知道晏子吗?没文化了吧!晏子使楚的那个晏子!”……
信手拈起的冰霜在指肚融化,梁虹从回忆中醒神,手机在兜里震动,她打开查看,是私家侦探发来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人,长发散乱,厚厚的刘海遮住额头。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上面清晰可见沾染的颜料,她拿着彩笔,趴在地上画的很认真。
梁虹捂住嘴,哽咽几近颤抖。她无力地蹲下身来,手机落在水泥花坛上。
春微,她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或许应该问自己,当初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春微最妥善的安置。
负责调查的人发来信息,照片中的女人名字叫做杨春,居住在精神疗养院已经六年,意志消散,痴迷于画画,平日依靠唯一的女儿接济供养。
梁虹无比自责,心口撕裂地疼。过去的时间里,她认为互不打扰就是对彼此关系最好的处理,怨恨是算不清楚的。
现在,她十分后悔。但凡她挽留一声,或者用心去寻找,不至于让春微沦落至此,白雪可能也不会对她满心仇恨。
和晏眉的相识是一场意外的惊喜,而自己与春微的遇见却是别有用心的筹谋。
那时,她将刘氏公司由内而外调查的一清二楚,对于这个刘强用来彰显慈悲的养女——名字叫做“未未”的天才画家,她观察许久,极有信心掌控。
地点设计在一个贵宾图书馆,她装作不经意地与未未拿起同一本书,两人相视一笑,友情自然而然地发展。
慢慢地,通过她几番用心的设计,未未开始与她袒露心扉,最后无话不谈。她本该高兴,却在和未未的相处中变得心软。
未未说,她不喜欢出门,只爱待在房间里画画,画一切可爱的人,可爱的事物。未未还说,她真想用头发盖住整张脸,这样就可以盖住那些动刀的地方,忘记童年时大火烧起来的记忆。
未未说话时声音总是很小,低着头怯懦地咬嘴唇,说出秘密时眼睛闪着光。
“阿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啊!其实我不叫未未,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本来跟着院长姓杨,我叫杨春微。你记住了,春天的春,微笑的微。”
梁虹仔细端详手机的照片,想起春微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春微,如此简单善良的女孩子,却因为自己失去了拥有的一切。
所有事说到底和春微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其中最无辜的人,顶替“未未”的名字活在压抑的家庭里,成为养父保持伪善面具的工具。那些荣华富贵本就摇摇欲坠,大厦将倾时她必然受累。
梁虹为自己感到可笑,明明自己狠得无情,现在所思所想不过是一种卑微的自我开脱。她想马上飞度远洋,去看望这位亏欠太多的挚友,可脚步迈不出,她自知没有脸面和勇气去面对杨春微。
杨春,杨春微,一字之隔,隔离的是过往。
未未,早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