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儿子没想太多,他只晓得那些好看的阿拉伯马在这漆黑的山地里会摔断腿。身下的马儿性情温顺、秉性灵敏、擅长跳跃,被用来搜救再好不过。
他刚才是被打蒙了,也着实被那番告白惊到了,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如今沈蔓既然没回房间,则肯定是在山谷里迷了路。这样漆黑寒冷的夜晚,身强力壮的男人都无法长时间呆在室外。若是再耽误下去,即便她不失足坠崖,也会被活活冻死。
赵宏斌驾驭着胯下的马匹,小心翼翼地往山谷更深处进发,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让最糟糕的事情发生。
沈蔓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还做了很多梦,前世今生、兜兜转转,经历的一切就像是部最不真实的电影,一帧帧地在脑海里放映——她没有于结婚纪念日那晚喝醉,而是坐在餐桌前静待郑宇轩归来,夫妻俩彻夜长谈,之后冰释前嫌,决心携手对抗病魔;她又回到重生后外国语学校的篮球场上,却没有选择回头,而是走向了办公楼,将正在自渎的张老师逮个正着,从此开始与之斗智斗勇;最后,她还是遇到了赵宏斌,同样是在天台上为其口交,最终将之驯服,只是这次,她没有让他一个人回家。
耳边有隐约的呼唤,男人的声音已然沙哑,却依旧声声贯透夜空:“沈蔓!姓沈的!神经病!你给我出来啊!”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后,是他几近哽咽的抽泣:“你出来啊!算我求你,出来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肯定还在做梦,不然怎么可能听见赵宏斌这犟骨头哭出声?她又觉得自己可能快死了,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才会出现幻象。
有节奏的踏击声如同踩在头顶,沈蔓只觉得耳膜都要被震裂了,再加上男人那不甚悦耳的哭号,终于将她的神智从混沌中唤醒。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臂,柔臂向星空探去,麻木的唇齿喃呢喃:“……这里,我在这里……”
赵宏斌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却在拭去泪水后,确定草甸里真的有人,而且恰是一抹醒目的大红色。
顾不得下马动作是否标准,他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向黑影,看到那手臂摇摇欲坠,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将人死死抱进自己怀中,赵宏斌这才敢眨眨眼睛,而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是她,真的是她。
命悬于一线vs风雪夜归人
穿越山谷的风呼啸而过,白色的雪花终于从半空中缓缓落下。憋了半个冬天,如今纷纷扬扬,似要下个够本。
赵宏斌又折了两段柴火扔进壁炉,回头看向蜷缩在地毯上的女人,心中溢满柔情。
她早已被热水浸泡并洗剥干净,此刻包裹在柔软的兽皮里,宛如刚出生的婴孩般光滑、圣洁。
这是一座狩猎用的小木屋,供客人山间远足时歇脚用的。刚刚找到人后,他喊了沈蔓好几声都没有反应,生怕自己来晚了。颤抖着手探探鼻息,方才确定对方只是暂时失去知觉。这样的冬夜,即便一息尚存,也容不得马虎大意,必须尽快想办法取暖,否则那气息只会越来越弱。
更深露重,沈蔓的身体状况显然不再适合长途跋涉。赵宏斌仗着自己了解地形,摸黑将人带到了这处避风港,只待风停雪歇后再骑马回去。
在日本留学期间,赵宏斌没有从家里拿过一分钱。最夸张的时候,他一人兼了五份职:酒保、服务生、教学助理、搬运、导游。平时助教,周末酒吧,节假日则会充当外籍劳工和中文导游。这些年天朝发展越来越快,国内的有钱人也越来越多,不少人出国看世界,旅途中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的意外,他照顾人已经很有一套。
与此同时,赵宏斌还通过语言测试,考入t大,最终顺利毕业,取得理论物理的学位。回过头看,真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
也许年轻吧,总有股不肯服输的倔劲。
每天从酒吧或实验室下班后,还得回到小小的阁楼公寓温习功课。有时候明明才开始看书,再一抬头,天已经透亮。整个城市都从晨曦中醒来,而他只能伸伸懒腰,然后便要继续新一天忙碌的生活。
老赵总见存入银行账户上的钱分文未动,终于忍不住打了电话。父子俩支支吾吾地无话可说,于是便聊到公司转型。那时候正好有人推销仿生计算和思维模拟的概念,老赵总只觉得异想天开,当笑话似的讲给儿子听,却触动了对方敏感的神经。
赵宏斌是理解父亲的。如果让他站到当时的位置,得知儿子不仅没有好好学习,还为了女人动手打架,恐怕也会怒火攻心、冲动行事吧。
但这份理解不能改变问题的本质。
他犹记得自己被打得住院,整整一个月卧床不起。父母亡羊补牢,毅然断绝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留学中介、办理退学手续,就连机票都定好了。赵宏斌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受到严密监视——其实这并不必要,因为骨折的关系,他根本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梁志敲门时,赵宏斌已经绝食三天,饿得两眼冒金星,却依然不肯吃一粒米。老赵总是军旅出身,性子倔得比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眼见着夫人一日日以泪洗面,他却说,饿,饿死算逑!这么个轻重不分的儿子,饿死了倒省心!
事实上又怎么可能省心?
赵妈妈见有人来找儿子,而且是和他一起做过作业的梁志,脑袋突然就开了窍。将访客拉进厨房嘱咐了很多话,方才放他进入赵宏斌的房间。
梁志看到昔日老大行尸走肉似的躺在床上,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赵宏斌饿得没了力气,勉强笑笑就算是打招呼。
对方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开始磕磕巴巴地背诵长辈教的那些话:不要早恋,身体重要,大丈夫何患无妻……赵宏斌招呼他靠近,直到其将耳朵覆在自己唇边,才用门外母亲听不见的声音说:告诉她,我在飞机场等她,让她来,让她一定来。
简单一句话,被赵宏斌说的断断续续,却让梁志面露难色,他同样小声地回答:如果班长不愿意呢?
赵宏斌笑了,仿佛被抽掉最后一丝力气,格外风轻云淡:她一定会来。
也许还是因为年轻,对爱情、对女人依然存着最天真的幻想。
他记得自己当时强逼着梁志背下航班号、航站楼以及起飞时刻,这才松了口气。催促着让对方快走,快点把话带给那个让人心心念念的姑娘。
老大,其实……梁志临走时显得特别犹豫,却还是鼓足勇气,说出了最真实的想法:班长和陈逸鑫……赵宏斌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些,表情有些愕然——他们当然都晓得自己如何肖想沈蔓,知道他如何在乎、如何介意,如何像个傻子似的围着女孩转。
但他又能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刚刚学会爱人,生涩懵懂、初尝人事,除了毫无底线地投其所好,根本没有别的办法让对方也爱上自己。
那可是沈蔓啊!花一样的容貌,谜一样的气质,就像一团五彩斑斓的浓雾,散发出甜腻诱人的香气。即便朦胧、即便危险,依然引诱着人奋不顾身地投入其中。纵是过了这么多年,赵宏斌依然对自己的沉沦毫不意外。
我只是觉得,梁志临走时回头说道,她对你,没有你对她那么认真。
双目赤红的少年咬着牙,发了狠地说,你告诉她,你只管告诉她!人不来,我自然会死心。
那是多么孤注一掷的情感,那是多么无可奈何的决定——终其一生,他都不再有勇气回忆自己彼时的惶恐与焦虑。
当天她果然没有来,坐实了赵宏斌的猜想。他赖在机场不肯走,直到错过航班,坚持要回去,去问个究竟。父亲虽然怒其不争,却也没办法,儿子伤痕累累的身体早已无法承受拳脚。母亲再次体现出女性的独特智慧,唤来医护人员为他打了针安定,而后趁其迷迷糊糊,果断将之架上下一班飞机。
赵宏斌记得自己像条狗一样被人拖着,视线依然死死盯着航站楼的入口,终于滑下一滴泪来。
他觉得梁志说得对,沈蔓只是没那么在乎而已。
留学期间的孤独,透明得像晨曦初露的天空,愈发映照出心中的空空荡荡。那时候网络已经很发达,各种各样的实名制网站层出不穷。多少次他以游客身份,试图寻找那刻骨铭心的名字,却始终一无所获。
赵宏斌不知道,这样的结果究竟是彻底解脱抑或进一步的陷落。
梁志成名后,他也曾发自心底地为兄弟高兴,甚至还发过一两封邮件,只可惜统统石沉大海。
然后,便爆出了那场引人关注的访谈。
赵宏斌当时正蹲在榻榻米上,吃着一整天下来唯一的一顿泡面。日本和国内有时差,忙于兼职也不可能守在电脑前看直播。所以,当视频网站上弹出“梁志恋情曝光,神秘女友惹人猜疑”的推送时,自己毫不犹豫地便点开了。
“女朋友”、“高中同学”、“交往很久”……一字一句如刀凿斧刻镌在心上,赵宏斌嘴里含着夹生的面条,如鲠在喉——他说她会不愿意,沈蔓就真的连面都没有露;他说她和陈逸鑫,其实无非换种方式暗示另有其人——种种蛛丝马迹最终连接成网,将一颗已经冰冷的心揉碎,磨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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