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最后,顾西月看见了遍地的惜月花,层层叠叠,就好像翻腾的血海。
深蓝的苍穹之上,挂着一轮巨大的血月。
一人站在花海之中,负手望着月亮,忽然喟叹:“真美。”
明明是一轮不详的血月,为何她偏偏要说美呢?
顾西月想,这人真傻,可不知为何,她不由自主地向那人跑去。
那人在花丛中慢慢地走,步履从容,时不时弯下身子,轻抚一下怒放的鲜花。
所有被她抚过的花都变成了赤色蝴蝶,闪着荧荧红光,在月夜下扇动着翅膀。
顾西月快步往前跑去,可无论她怎么追赶,那信步而行的人与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只成了一道缥缈虚无的影子。
追不上,终是追不上。
“不!”她心中一寒,从梦中醒来。
九重宫帷,袅袅檀香。
她已回到了金龙殿中,而周围空空荡荡,枕冷衾寒,只剩下她一个人。
顾西月瞥见枕下有一张白纸,拿起一看,见那上面写着——“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卿知。”
字是瘦金体,娟丽清秀,又不失风骨,她再熟悉不过。
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卿知……
顾西月苦笑开来,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老师,你心系天下,世人都明白,唯有我……不想明白。
北境风雪飘洒,满地碎玉琼瑶。
清平独自行于雪中,一边走一边捂着唇轻轻咳嗽,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脚印,和星星点点的红斑。
鲜血从她指缝之间不断涌出,滴落在雪地之上,好像红梅盛开。
缄默已久的系统此刻终于开口:“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
她终于力竭,倒在了雪地之中,仰头望着漫天洁莹的雪花,轻轻笑了。
醒来之时,她方照铜镜,便已知此副身躯命数已尽。
“我用一个死人之身,如何使海晏河清?”她问系统。
系统只道不知哪里出了纰漏,本来她应是在半年前风云初变时来到这个世界,那时一切还有转圜机会。
如今……太迟了。
太迟了,这副身躯,早已死去了。
她本早就该离开,可当听闻阉党乱政时,忽然改变了主意,用上个世界所有的功德,换来这个世界里续命一年。可一年,又做得了什么事呢?
“有什么意义呢?这本来就是一个注定会失败的任务。”
就算她除掉了阉党,但北有蒙越,南有海寇,四夷环伺,腐政频出,天下仍未太平,最后结算评级,大概也低得很罢。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之一生,何其微薄,有如沧海一粟,何其短暂,有如流星曳尾。
生时空空而来,死时空空而去。
若说意义,又在哪里呢?
不过是,想要做,所以就做了。
虽然,她用垂死之躯在世上苦苦挣扎,每一天都如同身处油锅火海,每一步如同行于尖刃之上,确实痛楚不堪……但顾西月含笑的眼眸,如一朵桃花缓缓开在她的心上,让她只觉一切值得。
她知顾西月种种行为,知她性情乖戾,只是在自己面前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知她内里是满肚子的奸计坏水,但是,她仍觉得那人,十分可爱。
连耍心机时偷偷抿起的唇,都像极了一朵勾人的花。
她爱天下之人,一颗心分成了无数份,于感情之上便难免淡薄迟钝了许多。但是唯有对着那个人,宁愿自己耗尽全身的血,也舍不得她落一滴的泪,就算拖着一副残躯病体,也想为她扫清这漫天乌云。
她不知什么是情爱,只是觉得,看见顾西月笑时,心便好像被暖阳熏着,春风吹着,十分舒和惬意,所有的苦痛都瞬间消失无踪。
真是奇怪,她这样的人,临死之前心心念念的不是天下,而是一个满肚坏水的小坏蛋。
“这是情吗?”她问系统。
而系统却道:“我不知情。”
她张口想要说话,可寒风侵入喉间,逼得她重重咳嗽起来,额头满是虚汗,至最后力气尽失,血沫从嘴鼻之中漫出,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垂死之际,她看见顾西月流着泪站在她身前,哽咽着问:“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清平。”
她用力向那人伸出手去,几番张唇,却发不出一个声音。
若相遇只是为了分离……她只想让那人在结局时少受些伤害,只是不想将鲜血淋漓的真相剖开放在那人面前。
她想要保护她。
她爱她。
大抵是回光返照,清平恢复了几分力气,撑起身子,低低笑了出来。
从第一眼开始,便已心动了罢。谁能不心动呢,那样可爱的女孩子。可她却还以为自己决然的离开是因为未曾喜欢……当真可笑,明明早已深陷。
历经三次生死,才终于明白自己本心。
她浅浅笑着,眼角却不由划过两道水痕,怔怔望着面前那道虚影,嘴唇翕和,声音嘶哑破碎,顷刻消逝在寒风之中。
“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生平不悔心。”
最后清平果然只拿了一个c的评级,至于功德,相较于第一个世界,实在是难拿得上台面。
她却丝毫不悔,若说遗憾,大概也只有那么一点点,遗憾没能早早来到这个世界,让小皇帝幼时孤苦,受了许多的罪,又遗憾生命短促,造化弄人,将无尽的孤独留给了她。
但是,她们下一个世界,也会重逢吧。
山峦带翠,雾霭生烟。
两人疾步行于山间栈道之上,步履匆忙,神色慌张。
突然山中爆出巨大的声响,碎叶露水簌簌落下,洒了二人一身。
他们齐齐抬起头去,望见最高峰上红光迸出,如同金乌西坠,旭日东升,一下子就染红了半边天。
断剑道:“完了,掌剑又作死了。”
弃道说:“完了,峰主又生气了。”
事态紧急,二人不惜违背山中律令,使上了腾云之术,架云攀上守静峰峰顶时,果不其然看见自家掌剑像个破布娃娃般摔倒在地。
而另一青衣仙人赤足踏于仙鹤之上,手执拂尘,衣袂翩飞,清冷出尘。
断剑忙跑过去将自家主人扶起,而弃道瞪了他一眼,硬着头皮走至仙人身前,拱手求饶:“峰主,掌剑少不更事,给您添麻烦了,请您莫要动怒。”
“呵。”仙人冷笑一声,望向那勉强爬起,灰头土脸的人,眼中带上几分杀意。
清平方醒便遇到这般诡异情景。浑身如遭车碾一般疼痛,头也因繁杂记忆注入昏昏沉沉,而她阔别已久的爱人,正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抬头朝顾西月笑了笑,马上见得她俏脸一敛,神色又多了几分肃杀。
这个世界,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她捂着头立了半晌,总算想起这具身子原属一纨绔子弟,仗着父母皆曾为山门长老,一度为非作歹,又垂涎守静峰主美貌,对她痴缠不休。后来原主父母相继陨灭,掌门怜她孤幼,赠她神剑斩冰,赐她掌剑之位,可她却丝毫没有长大,反而变本加厉,对峰主越发纠缠。
也不怪乎顾西月是这般看她。
顾西月从仙鹤背上缓步走下。
守静峰顶覆一层薄雪,她赤足行于雪上,每踏一步脚下皆生出一朵无暇雪莲,广袖云衣,无风自动,飘飘然好似天外之人。
步步生莲,无风自动,这本是修道者与天地相通的表现,说明修道之人融汇天地,已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大境界。
可清平并不懂这些,只微眯着眼,很粗俗地觉得,爱人当真好看。
不过好看归好看,这身青衣却总与她不搭。
清平早知顾西月禀性,乍一看她着广袖仙衣,仙风道骨的模样,就如同看见一只穿儒衫,戴小帽的猴儿,正一板一眼地学人之乎者也,真是……十分可爱。
顾西月已忍这个纨绔数年了。
明明身披一副好皮囊,又有父母扶持,偏偏不思进取,整天在自己眼前晃悠,实在惹人心烦。
她已打定主意今日要让这不识好歹的少女吃个苦头,却见她抬起眼,朝自己浅浅一笑。
那人的眼眸不知何时已变成玉石之色,灰茫茫的如蒙一层云翳。
少女容色清丽,又因一双浅色眼眸,添了几分出尘之意。
她淡色的唇缓缓勾起,眼睛微微眯着,笑容之中又无往常的促狭轻薄之意,好似冰雪消融,夜昙初绽,最是清华高彻。
顾西月脑内轰隆一声,只觉心头好似洋洋洒洒泼下一场小雪,雪寂之后,朝阳初生,天地间一切都镀上一层金黄暖和的颜色。
她忍不住轻轻问:“你因何而笑?”
“你真是好看。”少女眼神清澈,声音真挚。
顾西月面上不由泛上一层红霞,浑身戾气散去不少,望着少女,只觉她也没有印象之中那般无耻可恨。
她还未从这般无端心绪中缓过神来,又听那少女道:“真像只猴儿。”
今天的守静峰很是热闹。
红光半宿不熄,如同火卷天空,问道宗中之人早已习惯,只抬头仰望那赤色天空,纷纷揣测着掌剑又做了什么天怨人怒的事。
“掌剑今天又作了什么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