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她与贾进忠一直暗暗博弈,但到底没有撕破脸皮。明德书院光照天下士子,贾进忠不愿被天下人谩骂,至少明面上要有个好名声。
于是他们间竟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在没抓到把柄之前,贾进忠不会轻易动手,她之前所依仗的也不过是这点。
但如今一切却变了。
歌谣细数贾进忠罪状,字字砭骨,句句诛心,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将他们之前的平衡捅破。
图穷而匕见,只是献图的不是她,也不是贾进忠,而是藏在暗处的第三个人。
清平没走多久,正遇上墨砚白着脸跑了过来。
“大人,”她一见清平,泪就流了下来,“刚刚突然冲出一伙龙武卫,将聆书抓走了。说他滋谣造反,扰乱圣听。”
西靖律令中,造谣惑众的罪名,可大可小,全凭大理寺与刑部评判。
但是大理寺和刑部全在贾进忠手中,还有龙武卫……龙武卫既然出手,说明贾进忠已不会善了此事。
朝中大臣太多与贾进忠有利益勾结,为了自身,他们也会听令于他。
“备马,我进宫面圣。”
见小皇帝也许用处不大,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破解之法。
若非依靠外物,蜉蝣如何能撼动大树?
骏马如电飞驰,直奔广成门。
“大胆!至宫门还不下马!”护卫持枪立在门口,枪尖朝前,想把这胆大包天的不速之客给挑下马。
可未曾想马上之人一个折腰,侧身贴在马背上,一把就夺过了他的枪。
“大胆!射箭!”他刚想下令,却被一个老护卫拉住,“你疯了吗?没看见那是左相大人?左相可以在宫中驰马!”
新来的小护卫呐呐,“可是她持械入宫。”
话音未落,枪如寒星,直直朝他飞了过来,插在他的脚旁。
小护卫低头一看,额上顿时冷汗涔涔。
长、枪入地三寸,脚下青石地板上布满了蛛网一般的碎痕。
马上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凌冽如冰,如同地府修罗。
“谁……谁说左相是个文弱书生?”
清平一路驾马至金龙殿附近,下马后问了太监,才知小皇帝此刻正在菡妃的寝殿寻欢。
小皇帝性荒淫,好女色,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恋慕老师,可后宫的美人一个也不少。其中菡妃便是最得宠的一位。
菡妃气质超群,如亭亭菡萏,遗世独立,与原主有七分相似。
去金龙殿中扑了个空时,清平已知不妙。她纵马进来无非是想赶在贾进忠反应过来之前见小皇帝,可如今……消息恐怕已经传到贾进忠那儿了。
太迟了。
天色暗了下来,乌云压顶,冷风骤起。
宫人见左相面无表情地站在空荡荡的大殿前面,素衣白裳被风吹得猎猎,而她亭亭而立,风骨卓然,像极了一朵遗世的莲花,于是鼓起勇气上前询问。
左相转过头来,惨白的面庞在黑暗中愈发刺目。
“菡妃在何处?”那声音冰冷入骨,还莫名的带几分苍凉。
宫人缩缩脖子,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在中宵殿。”
清平提步缓缓朝后宫走去,“我去寻她。”
她没有再骑马,已经没有必要了。
但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也必须要为之。
中宵殿里,灯火通明,小皇帝枕在美人身上,手里拿着一盏盛满葡萄酒的夜光杯,双目微眯,颊上浮现微醺的坨红。
她摇着手中的酒杯,看着其中鲜红如血的酒液轻轻晃动,微微勾起唇,“老师,你的血是不是也这样的漂亮呢?”
身后的女人幽幽开口,“陛下,您又在胡闹了。”
她的声音清澈动听,有如空谷幽兰,而最后一字又拖得略长,总让人有种温柔的错觉。
若清平在这,定会发现菡妃面貌虽只有七分像原主,可声音和语调,竟是一模一样。
“叫我月。”顾西月轻抿一口葡萄酒,樱唇被酒液晕染,透出艳丽而颓靡的气息。
“月……”
顾西月突然色变,猛地起身,将她踢倒,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的名讳?”
菡妃伏倒在地,面上却毫无惧色,“我本就不是陛下心上之人,在您眼里,自然也不是什么东西。”
顾西月却笑了,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你不是长得最像她的一个,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最宠你吗?”
她凑近,嘴贴于菡妃耳畔,吐气如兰,轻轻说道:“你们身上有种很像很像的东西,让我,又想拥有,又想毁灭。”
清平赶到中宵殿,却被拦在了殿外。
“劳烦传信陛下,我有急事要见她。”她朝守在殿外的小太监说,可话未说完,就听到殿内传来一道阴沉的声音——
“什么事这么急啊?左相大人。”
贾进忠从殿内走出,阴恻恻地看着她。
在他心里,清平便是撰写歌谣的幕后之人,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她的同党。
既然彼此撕破脸皮,那就不要讲什么客气了。
清平自知解释无用,只冷冷看着她,问:“你想做什么?”
“我还想问左相想做什么呢?您还骑马闯宫,莫非您以为,见皇上有用吗?”
殿内传来嬉笑之声,小皇帝兴冲冲地喊:“美人,美人,跑慢些,朕来抓你。”
贾进忠笑意更深,面上的褶子挤成了一朵花,“陛下是喜欢你,可是你以为,少年人的喜欢能值几个钱?”
“你以为,君王的喜欢能有多深?”
“凭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情意,你就想和我斗?你配吗?”
清平垂下眸,面上无半点血色。
贾进忠自以为戳中她的痛处,笑得愈发开心,“陛下喜欢你,现在不还是在宠幸别的女人?谢清平啊谢清平,你如果一年前能下狠心拥立顾昭为皇,也不会是如今这个下场。”
顾昭是顾西月同父异母的兄长。
一年前,他曾偷邀谢清平至府邸,言皇上无道,阉党专权,京城卫军尽在贾进忠手中,如今之法,只有联系各地诸侯,调兵回京勤王。
他看着面前美若谪仙的女人,含情脉脉地说道:“愿与卿共享天下。”
可彼时的谢清平,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却没有马上答应,只道要回去思考几天。
这几天之内,消息突然泄露出去,贾进忠先发致人,朝先帝诬告顾昭意图谋反。先帝派人搜查,果然发现了一封封与诸侯联系的书信。顾昭有口难言,只得仓促起兵,不出所料一月便战败身死。
而从此先帝对贾进忠越发信任,更将龙武卫交给了他。
“你不是恨我吗?”清平抬眸看他,眼神清澈透亮,并无一丝痛楚,“放了他,我随你处置。”
贾进忠啧啧叹息,“左相啊,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我知道你这种人是不怕死的,只有让你的亲朋好友都因为你惨死,只留你一个人凄凄惨惨的活在世上,你才会感到痛苦。”
“等你再老一些,陛下也不会再喜欢你,到时候,你就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一样,真是可怜。”
狂风扫落叶,暴雨如飞湍。
雷电好似长蛇在夜空蜿蜒,劈开黑夜,带来了一瞬的光明。
顾西月自轰隆雷声中猛然坐起,按住心口,面色苍白如纸。
她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女人——菡妃与那人有几分相似,可终究不是她。
不是她。
她来不及穿上鞋履,赤足踏在冰凉的地上,披头散发往外跑去。
刚出内殿,便撞进了一人的视线之中。
“陛下,这么晚您要去哪里呀?”闪电惊起,老太监的脸狰狞犹如厉鬼。
小皇帝扁扁嘴,眼眶通红,“朕、朕才没有做噩梦!”
贾进忠这才放下心来,好声好气把小皇帝哄进了寝殿。
小皇帝窝在被子里,忽然拉住贾进忠的袖子,糯糯地说:“亚父,打雷……我怕……”
贾进忠先是安抚了她一下,然后将蜷在地上睡着了菡妃唤醒,“陛下还醒着,娘娘还是别睡得太香。”
菡妃见着贾进忠,神色也有几分仓皇,低头应着,想上床去照顾小皇帝,可刚一靠近就被小皇帝一下推开。
“我不要她!”顾西月吸了吸鼻子,“我要老师!”
贾进忠一下子就沉下脸来,冷声道:“陛下!”
小皇帝吓得一抖,却执拗地坚持:“我要老师!”
贾进忠瞪了一眼菡妃,“还不去照顾陛下。”
小皇帝抱着被子滚到床的另一头,红着眼喊:“我不要她,我就要老师!”
三人之间一片静默,顾西月抽抽搭搭,一边抹着脸上的眼泪鼻涕,一边哽咽着说:“亚父,我怕……我要老师,我就要她……”
她哭得几次都要背过气去,差点在床上翻滚耍起无赖来。
贾进忠不知想到什么,眼神稍微柔软一点,“陛下乖,别哭了,老奴这就去派人请左相过来,好不好?”
顾西月啜泣着问:“真的吗?”
“当然,老奴怎么会骗陛下呢?”
顾西月破涕为笑,“亚父,你待我真好!”
贾进忠摸着她柔软的发顶,“陛下要记住老奴的好才行呀。”
清平一直立在中宵殿外,任风吹雨打,却不曾移动半步。
没过多久,突然来了几个小太监,给她撑伞,要她先换身衣服,然后去面见陛下。
待她换了身干爽衣服,正准备进入内殿时,贾进忠小声对她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告诉陛下,别害了她。”
清平脚步一顿,缓缓走了进去。
小皇帝一见她,就饿虎扑食一般猛地扑了过来。
“老师,我好怕……”
清平看了眼她肿的像核桃一样的眼睛,侧头看了眼候在旁边的贾进忠,伸手为少女揩去了她面上未干的泪痕。
“别怕,我来了。”
又一声惊雷。
顾西月一个哆嗦,忙把清平拉上了床,用被子将她团住,再缩到她的怀里,道:“老师,你身子好凉,我给你暖暖。”
清平抱住了她,将目光移到了酷似自己的那女人身上,“菡妃?”
顾西月忙双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许看她!”然后转过头去朝他们喊,“还不退下!你们都退下!朕要睡觉了!”
贾进忠沉默着看了清平半晌,然后沉声嘱咐下人,“都退下吧。”说着,朝小皇帝一躬身,“那陛下便好好休息。”
宫人列次退下,殿内很快又变成空空荡荡的。
雷声隆隆,清平在顾西月耳畔说道:“贾进忠倒是宠你。”
顾西月将身子与她贴得更紧,待下一声雷声响起时,方飞快地回:“我像他女儿,你身子还好吗?”
“无事,段询,能救?”
小皇帝身子僵住,埋头在她颈间,“对不起……”
清平叹了口气,感受到颈间一片濡湿,便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必自责……”
尽人事,知天命,如此而已。
少女的声音极轻,却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清平耳中——“我只是心疼老师。”
清平一愣,却忍不住在想,让顾西月这般心疼的,到底是原主,还是此刻的她呢?
她心里明白想这些无益,却忍不住一直胡思乱想,直待怀里人出声才醒过神来。
“还是依计?”
“依计。”
中宵殿外,贾进忠死死地看着宫殿紧闭的大门,脸色阴沉。
为他撑伞的心腹有些不解,“公公,就这样直接放她进去,万一她跟陛下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又怎样?龙武卫在我手上,她掀不起什么浪。”他转身往宫外行去,一边走一边感慨:“陛下开心就好……我真是老了,人一老就开始心软,看见陛下就好像看见了珠珠小时候一样,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