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别说话了。”陶九九把身上的包裹丢在地上,让嘤嘤把符都拿出来。她不是医修,无法分辨桃夫人的伤,便乱七八糟的,将所有的颂符都往她身上贴。
桃夫人气力不够,只清醒了一下,又昏昏沉沉下去,但口中还记得不停地念叨着‘快走’‘别回来’,可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女儿的手。
眼看着气息越来越弱,陶九九催促嘤嘤:“动作快点。”
嘤嘤边哭边连忙去拿颂符。
陶九九反握住桃夫人的手,在榻前印结坐下,闭眸将自己身上的灵气,缓慢输入桃夫人身体中。她尝试着,用灵气去修补桃夫人受伤无法再正常运转的内腑。这一招在修士间不大好用,受很多条件限制,并且还容易受到抵触而加重伤势,但对普通人却是很有效果的。
但她陶九九只输了一会儿便满头虚汗,后力不继。只得尝试一边运转心法,将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灵脉中的灵气纳入自己体内,一边将自己得到的灵气,输入桃夫人身上。
但这么做,极其耗费心神。
得到的灵气还未被完全归化为自己的,便又经过灵脉直入内宇游经心丹而出,就仿佛在喝千里寒冰化成的水,一点也没在口中暖一暖就算了,甚至敞开了豪饮不止。
灵气带着天地间雄浑的万物生气,在她身上横冲直撞地向前奔流,冲散了所有她灵脉中已归化的灵气,引得整个内宇震颤不已。
但依现在桃夫人的情况,她知道自己是不能停的。一旦停下来,桃夫人就会死了。
她得撑住,一直撑到贴在桃夫人身上的颂符起效,缓解她的伤势到不需要其它力量也能维系生机的程度。
玛的。这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
陶九九努力沉心静气摒弃杂思。只要小心一点,应该问题不大。
在她陷入无我无思境界之后,情况也确实有了些好转。
一边的嘤嘤看着桃夫人气色渐渐回转,喜不胜喜,连忙加快手上的动作。
等她把一包符全部都贴完,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不敢打扰陶九九,小心翼翼地提着另一包药材出去。手脚麻利点火起炉照着里头的药方把药煮上。
虽然是通用的法子,肯定没有‘望闻问切查’之后开出来的方子有效,但有总比没有的好。补一补气血肯定还是有用的。
原本还在想着,家里吃的有些都坏了,得想法子从坏掉的里面挑些好来煮上。这样等陶九九醒了,好给她也补补。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守门的军士却提了食盒进来。
固然是语气并不大好,但里面的东西又热又新鲜,甚至还放了些甜点果子。又询问:“桃娘子在做什么?”
嘤嘤紧张得退开好几步:“在……在……在睡觉。你,你想干什么?桃娘子最讨厌别人吵她睡觉!”
军士却没有再说什么,扭头便晃晃荡荡地走了。
一天下来,三餐都是按时送。叫她心中忐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皇帝已经知道主家的冤屈?
嘤嘤跑到门口张望,可大门还是从外面把守得严严实实的,站在墙内,都可以看到外面的旌旗。为什么却没有解除围困呢?
即便是想问问陶九九,可陶九九一直在持续为桃夫人输送灵气,她不敢打扰。
只是坐在门边,巴巴地守着,陶九九一天一夜没有吃,她也不吃。食盒全原封不动地放着。
桃夫人也不知道是受的什么伤,明明只是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可现在陶九九来了这么久,符也贴了这么久,可却似乎并没有多少好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拖得太久了,伤及了根本。
如果是这样,那可怎么好啊?
嘤嘤正左思右想着,便听到府外吵闹,不知道是什么声音。
总之不关她的事。她瞟眼向房间里面张望,却怎么看见桃夫人的脸色铁青,似乎不好?
她连忙进去,还没等她走到榻前,便见桃夫人原本回握着陶九九的手缓缓地松开,猛然垂落了下去。窗外投进来的月光,落在桃夫人灰败的脸上,她的胸膛不再起伏了。
嘤嘤脑子里如同炸雷般,一时呆站在原地:“夫人!”
而在桃夫人气绝的同时,之前汇聚在她身上的灵气猛然崩泄。这是嘤嘤第一次用眼睛看到灵气。
浓度太高,导致它仿佛一团华光溢彩的流云,因为太过于绚丽,连从桃夫人七窍与毛孔之中汹涌而出的样子,都显得各外美丽,就仿佛桃夫人不是过世,而是要登仙而去。
但还没等嘤嘤反应过来,就被失去了束缚猛然膨胀开的灵气击飞。
她重重地撞在墙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而陶九九却茫然不觉,仍然端坐。眼看那团灵气便向她反噬而去。嘤嘤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站起来,想扑过去,将小主人拖出来,离那片灵气越远越好。
但灵气带来的灵压强大,她不只无法向前,甚至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向后推。
直到退无可退抵在墙上,那股压力也仍然在不停地增加,她觉得,自己的下场要么是被压入墙中,要么是在墙和这压力之中,被摊饼似地摊成一张蝉翼般的人饼。
此时陶九九虽然仍在坐禅,但从表情上看,似乎已经意识到不对,努力地想重新控制两边相互拉扯。嘤嘤喘息看着那团灵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抑了膨胀的势头,重新收缩变小,甚至一点点地浸入陶九九身体中去。连她身上的压力都明显减少了。可还没等她来得及高兴,那团灵气却猛然爆裂开来,就像是挣脱了束缚的巨浪,激烈汹涌向四周喷发出来。
嘤嘤不敢再看。她挣扎着叫了一声:“小娘子!”
以为主仆两人都必然得葬身于此时,突然一道人影从外面疾驰而入。
随后只见衣衫翻飞眼前一花,吐血扑倒的陶九九便被人稳稳地接住,而那片灵气,突然就从澎湃的巨浪变成了一阵清烟,无比乖顺地没入了陶九九身体中。
压制着嘤嘤的力量随之猛然消失,嘤嘤跌坐在地上,缓了一口气,便顾不得自己,慌忙跑上去查看小主人的情况。
陶九九还有气,虽然晕过去了,但脸色也并不算太难看。
嘤嘤当即便给抱着陶九九的人跪下来:“多谢郎君!感激不尽!我还以为小主人要死了。”说着扭头看向床榻上已经死去的桃夫人,忍不住痛哭起来。
要是小主人也跟着去了,夫人该多难过?就算是在地下,也会非常地自责。
虽然听说,人死了之后便会再入轮回,可谁知道下辈子还有没有母女的情分,又有谁知道还能不能做人,会不会魂魄入了飞禽走兽的身体之中呢。
青年长得白白净净眼如点漆,看了看四周,一把便将陶九九打横抱起来绕开了嘤嘤,向外去。好像她只是个什么障碍物。
嘤嘤傻眼,急忙跟着跑,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你想干什么?!你给我站住!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年头也不回,脚下也不停。
嘤嘤根本没看见对方做了什么动作,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一时又惊又怕,呆站了一下,见对方眼看就要抱着人消失在细径,急忙追赶上去。
这次却不敢有什么动作了,如果若惹得对方发怒,把自己杀了,那小主人怎么办?谁还会知道小主人在哪里,被什么人带走了?又有谁会来救人呢。
好在,青年虽然知道嘤嘤紧紧跟着自己,却并没有搭理她。
眼看就要到大门口,嘤嘤头一次期待看到那些军士出现了,起码……他们给自己饭吃,没有这个人可怕。
可在大门无风自开的瞬间,她看到的却是尸横遍地。
外面的旌旗还在,但上面的颂字已经被烧毁。地面用石子围成的圈,也已经不复存在。
她惊骇异样,整个人都是懵的,机械地跟在青年身后,在经过一个死去的军士身边时,认出来是送饭的那个。他似乎还没有死透,蜷缩着手指,想抓住什么的样子。
但也只是几下,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脚上的鞋子很快就被血水浸湿了,那种粘滑的感觉,令她感到呼吸困难。抬头看向天空,想逃避地面的血腥,但天上浮动着镇印小印,有邪物扇动翅膀,悬停在镇印的外面,俯瞰着这城中,垂涎欲滴。
明明那么远,她却觉得,它们像是饿狼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只等她一闭眼,就会冲破了镇印,将她一口吞噬。
“过来。”远处青年的声音响起,她回过神,发现街角停着一辆鹤车,青年抱着小主人站在车边,正示意她也过去。
她头脑混乱,一时也难分敌我。对她来说,军士是杀死了桃夫人的人,自然不是友方。而这个青年,虽然救人却来历不明,似乎有劫持小主人的意思,也不像善类。
可现在没有选择。
小主人在他手上。
她鼓起勇气,跑过去。
青年乜视着她,问:“你是桃氏仆人?”
“是。我叫嘤嘤,是,是小娘子的侍女,你……你不会是坏人吧?”嘤嘤虽然努力勇敢,可却不敢与他对视。
“她一向是习惯你伺候的吗?”
“是。”嘤嘤不懂他问这做什么。
“上车。”青年没有回答她之前的问题。抱着陶九九上车去。
她犹豫着回头四顾,夜色下的浮畈一片死寂。
自昆仑印没了以来,一入夜街上就不会有半个人影了,甚至大家在夜色降临之后,都不敢高声喧哗。害怕着镇印外面的邪物们随时会扑下来。现在这整条街,除了她和这驾车的鹤,鹤车上的青年、小主人,再没有任何暴露在天空下的活物了。
天空的邪物们也似乎发现了目标,从各处聚集过来,发出各式各样嘶哑的叫声。
她心砰砰地乱跳,强迫自己别害怕,收回目光不小心与闲适原地踱步的白鹤们面面相觑。它们似乎有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鹤是吉祥的动物,这让她惶恐的心安静了一下。
她鼓起勇气,迈步上车去。决定要和小主人在一起。
人进车厢后还没坐稳,鹤群就不需要人指挥地拉着车子奔跑着腾空而起。
虽然有邪物袭来的声音,可车子并没有受到任何攻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想伸头出看车外发生了什么,但再三犹豫实在不敢。
青年半坐在车厢中的小榻边沿,低头查看了昏睡的陶九九的情况,随后便起身,示意嘤嘤过去:“她这样难受,给她把这脏衣裳换了。再梳洗梳洗。”说完,便起身推开车门闪身出去了。门开时狂风短暂地涌入车厢内,吹得他衣摆蓬蓬地像一朵清雅的兰菊。
嘤嘤不懂,这里可是高空,他出去之后要呆在哪里呢?
算了,不管。
她只顾着自己的小主人就行了。快步走到榻边,发现这车厢着实不小,有能横着躺人的榻,还有榻边的小柜中,洗漱用具一应俱全。还有几件男人的袍子。虽然不合规矩,但现在能穿就行了,应该是可以给小主人穿的。
再查看,又发现还有个一打开塞子就有温泉水涌出来的断竹。
明明就只有指头长的一截,也没有接着哪里。却不知道水是从哪来的。
她颇有些心计地,拿东西把车门堵上。这才放心回来,帮陶九九洗漱。
一洗不知道,一洗之下真是心酸。身上不止有血渍,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奇怪触感,就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将她糊了一层。明明看上去干净的衣服,只是有一片衣襟落在了水中,便晕染出一大片的血渍。
她想,这大概是用颂法洁净过的。在桃氏的时候,她听闻颂法并不是无所不能,也有其弱处。现在有一种窥一角而知全貌的感觉。
穿着这样一身,确实就算是康健的人,也不会舒服。
嘤嘤一时又觉得,那个青年还是很关心小主人的。大概并不是坏人了。只是个性有些高高在上,不愿意和她这种下人说话而已,所以在救了自己的小主人之后,并没有解释自己的身份与来历。
她足足了用了五大桶的水,才将榻上陶九九身上擦拭干净。换上衣裳,然后抱着她的头移到榻沿边上,让头发垂下来落在桶中,自己一点一点地浣纱似地洗来。
洗一洗,却忍不住落泪。
小主人再没有母亲了,也没有家人了。要是醒来,该多难过呀。之前魂归后,三口人也没能享受多少天伦之乐。现在又成了这样。
手下没停,脸上哭得泪眼婆娑,正在伤心,却听到有人问自己:“嘤嘤?你又在哭什么?她们又是哪个欺负你了不成?”
这话叫嘤嘤想起,小主人刚魂归时在汾城宅府的时光。
她抬头,便见陶九九已经转醒了,只是表情看上去还有些迷糊,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在哪里,脸色也异常地苍白,看上去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若是身边的人说话的气息重些,她都要飘散了。
这时候,原本被她自以为抵得很好的车厢门,突然轻易就被推开。
青年从外面进来。
陶九九听到声音,移动了一下脑袋,迷迷瞪瞪地看去,似乎用了些时候才认出对方:“陆归?你不是走了吗?”
“我觉得不能放任你不管,这才回来的。天下苍生,非你一人之责。”青年应声上前。
陶九九皱眉,过了一会儿渐渐从刚醒时的懵懂中脱离出来,终于想起了发生的事。表情也渐渐沉郁。
但并没有说太多,只含糊道:“你与邪魔来同流合污,那你师尊怕不会放过你了。”
陆归没应声,只对她说:“现在身上轻省了吗?好好睡一会儿吧,你损耗很大。”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能睡着?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陶九九皱眉,抬眸似乎是想看看现在在哪里,但车窗车门都关着:“祟鬼的事怎么样了。你们又烧了几城,连夜铸了多大大锅,给我背上了?”并不提桃氏。就仿佛她刚才确实是用命来救人,可现在既然人死了,也就过去了。
一边的嘤嘤呆呆的。
陆归示意嘤嘤退到旁边去,接过她手上的灵鬃毛梳,慢条斯理地亲手打理陶九九泡在水桶中青丝,并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拂了水浇在她头皮上:“祟鬼今日已经退去了。”
陶九九皱眉:“退去?它们形势如此大好,魏拾骨会叫它们退去?”
即便是修士们焚城,左右对它们是没有损害的,死的又不是他手下,总归最后是要逼至蓬莱洲,亲手将这些修士一网打尽来报他大仇的。
现在退?
这合逻辑?
“未必魏拾骨脑子坏掉了?”
陆归手上顿了顿,说:“之前我还当你们关系很好。还怕你们沆瀣一气,现在听你骂起他来倒是真不客气。但至于为什么退,谁知道呢。现在要紧的是你得将身体调理清楚,其它暂时别去想了。”
浮畈城外,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守在城门的护军远远便看到一骑当先来的护军手上的令牌,急忙大开城门。
队伍冲进城中,径直向桃氏府邸去,但到了当场,却只见遍地尸体。急忙进府去。
可早已人去楼空。
从马车上下来的青年原本是喜气洋洋的,现在一脸怒容:“怎么回事?人呢?”
听闻消息后匆匆赶到了治官,噗通一声跪下:“下,下,下官不知道啊。这,这里发生了什么并无动静传到治所去。不,不,不若叫城中巡防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