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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岁九年二月廿四,春分刚过,光景便大好起来。
今夜有月。
此时已值宵禁,白日里繁华的帝京街头早已无人。
四下寂静,只听得夜巡的更声。
傅攸宁脊背挺得僵直,慢慢走在空荡的街头,尽力使自己的脚步看起来轻盈些。
这条街她曾走过许多遍,如今却头一次觉得,这条街未免太长了些。
不知是否已甩掉那几个追杀了自己一路的尾巴,只能死死绷着心弦,咬着牙慢慢走着。
好容易行到了岔路口,却不想竟与今夜当值巡防的一队光禄羽林撞个正着。
“什么人?!”训练有素的光禄羽林齐齐拔刀,夜色中刀刃的寒光森然。
傅攸宁缓缓站定,慢慢地抬手,亮出自己的腰牌。深吸一口气,脊背挺得更直了:“光禄府绣衣卫总旗,傅攸宁。”
尽管此刻她的目力越发模糊,却仍知道那队羽林并未放下刀。
只听得领头那一位道:“原来是傅大人。今夜是羽林当值,傅大人怎么也出来了?”
总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太对。
不知是否因为她此刻实在视物不清,看谁都觉得不可信任。
凝神听得对方的声音正缓缓靠近自己,傅攸宁不动声色地向右侧的路口挪去,声气轻轻的:“奉少卿大人密令出京办差,今夜回城。打扰了。”
“咦,傅大人一向不是都着绣衣卫官袍么,怎的今日竟是常服呢。”
那羽林的声音中带着客套的笑意,越来越近。
傅攸宁尽力扯起唇角,笑意含糊:“绣衣卫这行当……跟羽林同僚自没法比,总有许多不得已。不扰诸位巡防,告辞。”话音刚落,她毫不犹豫地迈步往岔路右手边那条街道行去。
“傅大人!”身后的羽林突兀地拔高了声音喊道,“贵府邸并不在那个方向!”
此时此地,谁也不能信!这些天一路被人从真沄追杀到帝京,躲往哪里落脚都能很快被追上,此情此景,她是傻透了才会回自个儿的住处。
天知道这偌大帝京之中是不是有内鬼,天知道内鬼是谁!
傅攸宁强自压下喉头涌起的腥甜,拔腿狂奔。
她自幼随一帮师兄师姐在外行走,后进了绣衣卫东都分院做了个小武卒,两年前才升调至绣衣卫帝京总院,虽十年光阴就拼了个小小总旗的武官职,却也称得是上水里来火里去的老江湖。
十年来她设想过无数种自己的死法,却从没有哪一种是像今日这般,被人一路猫追耗子似的!这一点都不壮烈!
一!点!都!不!壮!烈!
目力早已模糊,一路狂奔中并不知该去何处才安全,身后那队光禄羽林又穷追不舍,眼下的种种境况都叫她发恼。
她惯使的兵器是一支特制的小弩机,向来无须与人近战,因此体力并不算顶好。加之当初离京时被要求留下兵器,这些天才遭人追了一路毫无还手之力。
虽她轻功还不错,可此刻真要跑不动了。
“快站住!”
身后的羽林忽然奇怪又突兀地停下了追逐,纷纷高声吼起来,七嘴八舌的声音里有着同样敬畏的颤抖。
就在傅攸宁惊疑不定时,道旁一座宅院的大门突然打开,一道银白身影破空而来,正正挡住她的去路。
额角渗出一层冷汗,心口狂跳如雷暴击。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暗暗调整着凌乱气息,不自觉地将手中腰牌捏得死紧。
腰牌边缘深深嵌进她的掌心,她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模糊,隐约只见银白衣袍的人长身当街,站立的姿仪端方雅正。
银白衣角微微扬起,缓缓落下,行止间周身仿有流光,一派清风明月。
“夜巡而已,动静这么大?”
不过短短九个字,语气里有着不容错辨的嘲讽与不耐,但在此刻落进傅攸宁耳中,却有如山涧清泉,澄澈,琅琅。
这声音终于让她一路僵直的脊背缓缓松下来,脑中蹦出个不太合宜的念头——
此时便是去随意哪家小食肆里拿张油腻腻的菜单来,只怕他也能念出这样清越的风华吧。
那队羽林果然没再跟过来,只远远齐声道:“梁大人,我等只是……巡夜经过。”
银白衣袍的人不动如山,声调冷冷:“这条街不必巡。”
“可是……”领头的那一位勇敢出声,却又在某种不知名的威慑之下失了底气。
傅攸宁虽目力模糊,听得却真切,此时便不做他想,撑着一口气几步扑到那银白衣袍的人身前……毫不犹豫地环臂扣住他的腰。
“傅攸宁!”那人似是受了惊吓,抬手就要挥开她,“你!”
傅攸宁毫无招架之力,只好紧闭双目,任命地感受着自己双脚腾空的瞬间。
海棠红衣衫在月下夜色中如花轻扬,继而重重跌落。
静静伏地缓了好一阵,傅攸宁才缓缓抬头,僵硬回眸,半点血色都不剩的唇牵出上扬的弧度,露出一个其惨无比的笑。
身为一个武官,竟被同一个人,当众一掌拍飞,两!次!
银白衣袍的人像是立时回过神,脚步略急,过来将她扶起:“我并未使力。”好听的嗓音虽偏冷,却有一丝微颤,又兼有浓重的疑惑。
傅攸宁很庆幸自己没有当场表演脑浆迸裂。这种死法,可比被人一路追杀到累死还要难看百倍。
任他扶住站定,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肩上。头颅无力低垂直到缓缓搭在他的肩上,她才惨白着脸,气息紊乱地在那人耳边低声道:“梁锦棠,带我回去。在我醒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求你。”
其实傅攸宁并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帮这个忙,毕竟他在众人眼中素来冷傲。可眼下的形势,除了他,她不知自己还可以信任谁。
“你……”
“别声张,”傅攸宁紧紧闭着眼,强忍着什么,“我像是……瞧不见了……”
话音未断,撑了一路的那口心头血终于喷薄而出,溅在银白衣袍的肩头。
在坠入黑甜的一瞬间,她心中默默祝祷——
但愿没喷到他脸上,听说这人一惯脾气不大好的。
梁锦棠未察觉自己圈住她的手臂收紧,只是侧着头皱眉盯着自己的肩上。
血红与银白,在暗夜中氤氲斑驳,像雪天中宵里有繁花无声盛放。
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不知是否安全无虞,不知此刻今夕何夕。
好在十年绣衣卫生涯造就了傅攸宁小野兽般的直觉。当脚步声渐近时,她的身体比脑子先醒,虚弱无力的右手慢慢抬起,无声地探向自己腰间。
可惜空无一物,指尖所触,微凉。
她稳住心神,尽力不去在意自己虚弱颤抖的手,不去考虑忽然失明的双目,只是凝神侧耳,试图从那渐近的脚步声中听出一点头绪。
来的共有两人。
一个脚步略拖沓,像是老人家;另一个……仿佛沉毅稳健,却又极轻。
“……三爷,您的意思是,巡夜的光禄羽林整队人都看到您将人一掌拍飞?”老人家开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显得格外活泼。
“我没使力!”这一句似辩解又似反驳的低恼伴着重重的开门声。
是梁大人啊……
傅攸宁听出是梁锦棠的声音,便悄悄又卸了身上绷着的力,宛如瘫痪般顾自躺回原样。
虽说平日里并无熟络的交情,但一听出声音是他,她莫名地就定下心来,仿佛只要是这个人在,就不会有危险。
那老人家持续幸灾乐祸地絮叨着:“老夫依稀记得,两年前也有一位姑娘被您在演武场的擂台上一掌拍飞,当时也是老夫给诊治包扎的……哟,怎么又是她?这得多大的仇啊……”
没错,又是我,我也急欲探知这是怎样的孽债。
此刻的傅攸宁内心并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她不过小小一介绣衣卫总旗,两年内被堂堂光禄羽林中郎将当众拍飞两次,还真是……不枉此生。
那可是梁锦棠。
那可是威震帝京的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
那可是让许多江湖少侠铩羽而归的梁锦棠。
那可是当年在河西战场上,打得邻国宿敌成羌一见“梁”字旗就腿抖的少年名将梁!锦!棠!啊!
傅攸宁,你真了不起,壮哉。
“褚鹤怀,你废话真多。看、病!”
许是人在目力尽失时,听力倒会出奇敏锐。傅攸宁意外地听出,此刻梁锦棠偏冷的嗓音里竟微有些咬牙切齿的恼意。
老大夫笑呵呵地搭上了她的腕脉,嘴上却仍没闲:“三爷莫急呵……让老夫瞧瞧这是怎么了。”
“我、没、急。”
傅攸宁很想提醒老大夫别再吱声了,毕竟梁锦棠在光禄府的名声,向来是“面冷、嘴毒、手狠……脾气坏”。不过,想到此刻自个儿也不过是个有求于人的,她决定还是继续维持昏迷不醒的场面为好。
“是是是,三爷漏夜急奔二十里,将老夫从大宅一路拖过来,这并不叫急,”老大夫倒像是一点都不怕,又絮叨几句后,忽然还话锋一转,“不过,三爷穿这身银白袍子倒很是丰神俊秀,平日里做啥总穿官袍?”
傅攸宁脑中应声浮现平日里梁锦棠的装束。
想想还真是,这两年来仿佛从未在光禄府以外的地方遇见过他,是以印象中他除了光禄羽林中郎将的官袍,便是那副金灿灿亮瞎眼的盔甲。
坊间说书先生每每讲起梁锦棠少年时在河西军中的传奇,总说那是“白甲银枪的凛凛战将”,听得多了自难免叫人神往,她真遗憾从未见过他官袍与金甲之外的装束。
方才靠得那样近,却没机会瞧清他着银白常服的模样,真好奇那究竟是有多丰神俊秀啊。
老大夫约莫是被瞪了,好半晌没再说话,偶尔一两声烛花爆开的轻响便格外清晰。
蓦地,老大夫忽然又咦了一声:“这并非受伤……是,中毒啊。”
“既是中毒,你还在笑个什么鬼?还不去开方子?”那冷冷的嘲讽里带着不耐。
“三爷莫急啊,”老大夫却干脆哈哈笑出声,“这就去,这就去。”
“我、没、急。”
老大夫并不搭理他的辩解,只顺手在傅攸宁的几个穴位上扎了针,便熟门熟路地拖着脚步又出去了。
待那脚步声渐远,烛花哔剥,一室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傅攸宁在黑暗中听得梁锦棠自语般轻声道——
“原来是中毒,就说我没使力吧。”
“一掌拍过去就飞起来,两次!”
“……傅攸宁,其实,你的原形是风筝吧?”
傅攸宁终于忍无可忍,仰面躺着来不及变换姿势,又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回是当真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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