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在望背对着他,沉默下来。
她说这话虽的确带着目的,但至少有七分是真,可他这样一语道破,她全部心神都聚在那三分虚上,兴许是离的太近,近的她几近清晰的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两个人亲近到如此地步,所有的心思便都无处躲藏。
她偷偷往里侧挪,想离他远些,却被他牢牢禁锢着,她没办法,只好干巴巴的辩解道:“我没有。”
他几乎要被她这反应逗笑,连谎话都说不周全,一戳即破,“那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陆在望也说不出来。
她若想来虚的,在哪里都能演的情真意切,即便在陛下面前,假话也信口就来。偏这会跟遭邪似的,明明都想好先把他哄高兴再说,话到嘴边竟难以出口。
他见她不说话,便替她说:“在想先把我糊弄过去,哄我高兴,离开之后我自然就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
“不是。”陆在望小声道:“至少不全是。”
他轻笑出声,声音低的像叹息,只觉无奈又可笑,“下回再要说谎,记得要有始有终,像你这样半途而废,连自己都骗不过,怎么去骗别人?”他亲自教她:“要么不说假话,要说就说到底,也许我真的会信。”
陆在望本也不好受,他说兴许真的会信时,她心里更加闷的厉害,可是明知心意,还要想尽办法骗他,岂不是更伤人吗?
她如鲠在喉,思虑良久,最终只轻声道:“殿下,你让我走吧。”
他没有答话,只是放开手,往后退去,平静说道:“睡吧。”
她再转过去时,他已经背过身,两个人各自占据一侧床榻,心事各异,好似绕进一场僵局里。
分明棋局里只有他们俩个,却各自都得不到想要的。
只能双双困顿其中。
这样的局面让陆在望很无奈,世上大多事情都能直来直去,若有问题,就必有应对之法,可要是跟情字沾边,就变得繁琐纠缠,让人如在雾中穿行,不辩来路,也不知去路。
她思来想去,索性抱着被子坐起来,摆了副要彻夜长谈的架势,絮絮叨叨从头说起:“殿下,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是被家里惯养着的,我祖母,我娘,我几个姐姐,还有我爹,他虽然总是打我,可心里还是很纵着我。他想要一位继承人,可我不成器,不肯跟他去北境,他心里生气可也没硬逼我。他想给我娶公主,就是想着若我以后实在成不了器,好歹还能依仗驸马的身份能安享尊荣。他其实私下很不像一位将军,我老见他偷偷在我娘面前委屈,还抹眼泪,他很疼我们的。”
“殿下觉得我不行,上战场是不死也残,但我是一定要去的,陆家总得有人去,不是我,就是祖父,但他已经很老了。”
她偷偷看赵珩,他依旧闭着眼,她说半天,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她就自顾自的说:“殿下关我一天,一月,一年都行,但我会想尽办法逃走,我不会永远出不去,我只是觉得到那一步,就很没意思。”
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素来温和风流的桃花眼里此时只有暗沉的冷意,她继续说道:“殿下想让我像我姐姐那样吗?她被东宫困了一辈子,殿下也要让我在王府困一辈子吗?”
她叹道:“结局殿下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不是陆元安,我也不是赵戚。”他总算肯出声,同样起身靠在床头说道:“赵戚自作自受,他跟陆元安怎么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你比我清楚。”他觉着她这话说的很没良心:“我从来没那样对待过你。”
至于永宁侯,他低声说:“我已经向陛下请旨,我会亲自去北境,那里苦寒凶险,不是你一个姑娘该去的地方。”
陆在望问:“陛下答应了?”
他不语。
答案各自心里都清楚。
陆在望叹气,“今时不同往日,殿下即将成为储君,朝中也并非无人可用,陛下怎会还让殿下南征北战?”
她简直称得上苦口婆心,不住的劝谏:“于朝政上,我无足轻重,可殿下不一样啊。”
“陛下答不答应不必你忧心。”他很固执:“你只要留在京中等消息,我亲自去找陆侯,这样你总可以放心。”
“那我该不该去北境,也不是殿下该忧心的事情。”陆在望说的口干舌燥,心里也起了意气,憋着口气说道:“殿下非要罔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吗?”
“对。”他索性将话说的明白点:“以前就是太顾忌你的意愿,纵的你没心没肺,任性妄为。你以为在我面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我若想断你后路,只消把你带到陛下面前,届时陆家满门都是欺君之罪。”
他冷然道:“你不要逼我。”
“那你也不要逼我。”陆在望实在没忍住,被他一激,心头火直往上窜,卷起薄被就往他身上扔,被角蹭到他的脸,赵珩皱着眉偏了下头。
再多说一句,他俩总得气死一个。
“合着我好话歹话说尽,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那我也是有脾气的,明日咱俩就进宫去,到陛下跟前,来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陆在望怒气冲冲的要下床,只是才刚站起来,就又被抓住胳膊扯坐回去,他使的力道不轻,捏的人生疼,她怒道:“松手!”
“玉石俱焚?”他轻慢道:“就凭你?”
“我怎么了?就我!”她使劲掰他的手,“松开!”
但使尽力气,他也毫不松动。
陆在望真让他逼急了,心里那股火翻涌上头,烧的脸色发红,悍然扑过去,狠狠把他撞在身后床板上,砰的一声,震的整张床都晃,她张嘴咬在他左肩的位置,听他低低嘶了一声,等胳膊上的力道卸去,她立刻松口,麻溜往外侧一滚。
反正话说成这样,已经是撕破脸,那谁也别安生,索性闹得天翻地覆,她就不信跑不出这破地方。
赵珩确实没见过这样的疯劲,她撞过来时他简直有些懵,以至于来不及躲闪就被她狠咬一口,好在就那一瞬,反应过来便伸手一捞,把她整个掀回内侧床上,又惊又怒,“我看你是疯了!”
“都跟你说了别逼我!”陆在望不屈不挠的又爬起来,气势汹汹的像是要跟他打一架,“我去陛下面前告你!分手!分手!!”
“说的什么疯话!”赵珩没听明白,但结合前半句也知道不是好话。
陆在望对他又踢又打,口中絮絮叨叨的全是他听不懂的怪话,在这方寸之间弄的他很有些狼狈。
身份地位尊崇到他们这地步的,几乎没有人会这般不体面的动手打架,还是在床上,他今日也算是开了眼。
赵珩总算知道那年她是如何能把赵延按在青楼一顿好打的,陆小侯爷文治武功都稀松,纯靠的不要脸,会是全是歪招。
里面动静大的惊动了外边护卫,只见郑势破门而入,一路冲到里间卧房,拔剑四顾:“殿下!”
“滚出去!”赵珩顺手抄起床边的灯盏,砸在郑势脚下。房中没有点灯,郑势并未看清发生什么,只闻听他话中怒意,转身就走,顺便撅回其他跟进来的护卫。
陆在望昂着头冲他仓皇的背影喊道:“别走啊,救命啊!郑大人!”
郑势一听她喊,改走为跑,活似被冤魂索命,很快没了身影。
“你闹够了没有!”赵珩又把她按回去。
“没有!或者你放我出去,我保证你以后都清静!”
“你想都不要想!”
他们彼此都被对方气的昏了头,像稚子一般吵来吵去,软枕锦被扔了一地,床帘也扯的半边垂地,一地狼藉。
赵珩渐渐招架不住她的疯劲,只能蛮力把她按在床榻间。
陆在望手脚都被他按住,挣扎片刻不见效,竟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皱着眉看他,似是沉思。
两个人都累的气喘不已,胸膛不住起伏,他见她不再乱动,很松了口气,喘着气低声哄道:“别闹了。”
陆在望却忽然直直看着他问道:“这是殿下想要的吗?”
他皱起眉,她又道:“那再商量商量,要是我让殿下如愿,殿下能不能放我走?”
他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怒意便翻滚而来。他真的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永远也料不到她下一句能说出什么可恨的话。
她拿这种事和他交易,竟把他想的卑劣如斯。
他们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还是觉得暗的看不清她的眉眼,兴许真是气昏了头,看清了气的更厉害,不如混沌着,行军打仗也没有这样艰难。
“你……”他想斥责她荒唐,可才开口,她就抬起身体,嘴唇撞上他的,毫无章法的啃咬,手脚皆被缚也不能制住她一身的反骨,她有百种千种的疯法,他不过才窥见小小一角。
他被她逼的躲避不及,他向来都是从容的,从没有这样狼狈不堪,她还不知死活的招.惹,他松开压制她的双手,抱着她双双滚.入床.榻,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凶悍的去啃.噬她柔软的嘴唇和脖颈,松散的中衣一扯就散开,露出里面细白滑.腻的肌肤,他看的呼吸骤急,她这时候却忽然躲避退缩,不知是害怕还是后悔,拢着中衣不松手,他冷笑的问:“怎么,现在不敢了?”
陆在望也觉得自己要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方才最多是一时冲动,既是气他也是试探,可真到唇.齿相依的时候,又有些食髓知味,她就没忍住作了个大死。
其实也没什么后悔的,她的确是喜欢他的,只是两个人多半没有缘分。
她是一定要走的,走之前疯一回,算是留念,也算个了结。
她便抬起眼睛,沉声问:“那殿下是同意了?”
他没有答,只是轻而易举的扯开她拢着衣襟的手,柔软的绸衣经不住一挑,便顺着肩膀滑落,她所有的,皆无处躲藏。
“这话,你该在发疯之前问,现在——”他毫不掩饰眼里热切的渴.念,哑声说道:“——已经迟了。”
她现在才知道他刚刚是手下留情,他若诚心想让她动弹不得,一只手尽够了。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退无可退。
菱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月光透不进来,里面的一切也泄不出去,方寸间缠.绕的气息远比满室黑暗深浓。
闹剧落幕,棋局也总有输赢,只是开局便落入颓势,一路输到边哭边求饶的少见,甚至连败退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可怜兮兮的被困在原地,他要什么,双手奉上。
没有第二条路选。
一早就被外面漱漱的雨声吵醒,他本来也没有睡多久,只是多年作息如此,再睡也睡不着了。
他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外边气息清新,更衬的里边颓靡,他站了会透气,看着院中雨打落花,那细嫩花朵颤颤巍巍的柔弱样子让他想起昨夜的情形。
折腾到最后,陆在望抓着玉簪,威胁他若再来,就“你死我亡”,虽然那簪子也落个玉碎的下场,但是她求饶的样子实在很可怜,和先前的嚣张判若两人,他心软,放过她这一回。
等他去把她先前扔的到处都是的寝物捡回来,她已经睡着了,缩成小小的一团,白着脸,脸上还挂着眼泪,委委屈屈,更加惹人怜惜。
床上传来声响,他就关了窗,走到床前一看,她只是翻身而已,并没有醒,玉似的胳膊露在外面,他俯身替她盖好被子。
这睡着的样子不知多乖巧,谁知闹起来恨不能拆了他的屋子,醒了还不知要如何。
他隐隐觉得头疼,安静的坐了会,临走时戳戳她的脸,见她睡的沉这才起身出去,等收拾妥贴换好衣裳,雨势渐急。
他到成华殿时,衣裳湿了半边,请内监进去通传,不多时,陛下身边的大监从成华殿出来,愁眉道:“殿下,陛下说若殿下还是为陆家小侯爷的事情来,就不必进去,自己在雨里醒醒神,拎出轻重来,再议别的。”
他没说什么,自下了玉阶,真站到雨里去,一会就淋的湿透。
大监劝也劝不动,叹了好几回气,只好命人去请庆徽公主。
玉川来的很快,昨夜赵延回宫,怒气冲冲的向她一通倒苦水,她自然已经知道来龙去脉。
她匆匆赶去成华殿,一见赵珩便从宫人手中接过伞,自己走过去,举着伞站到赵珩身边,为他遮雨,小声道:“大哥。”
赵珩偏头看她,“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陛下请安。”玉川叹道:“这又是怎么了呀?”
他只说道:“请过安就回宫去。”
玉川知道他是很难劝动的,只得先去给陛下请安,她不敢擅议朝政,只敢小心翼翼的求陛下不要罚哥哥在雨中站着,陛下寒着脸,摔了一个杯盏,“朕看他是昏了头,你来的正好,朕倒是想问问你,陆家那小子和你哥哥是什么关系?”
玉川没想到陛下会这样问,心中忐忑,惶然道:“并不曾哥哥说起陆小侯爷,陛下何以这样问?”
“朕下旨派永宁世子北上,接掌北境军,你哥哥却执意不许,非要亲自去。朕倒是不明白,他何以这样固执?不惜忤逆朕,也要让朕收回旨意,世子为何不能去?”
玉川忙道:“兴许哥哥有别的考量,未必一定是因为世子。”
“什么考量!”陛下显然为此气的不轻,“你看看他的样子,如此偏执,不分轻重。陆家世代镇守北境,世子早晚要接陆进明的任,眼下也并非打压陆家夺权的时候,他心里不明白?何以如此?”
玉川听见夺权两字也内心惶然,她不懂那些,只知道她不希望陆家出事,忙道:“陛下息怒,我这就去劝劝哥哥。”
陛下冷哼一声,玉川急得提着裙子小跑出去,才刚出去,就被闻讯而来的赵延不由分说的拖走,他故意说给赵珩听,“大哥的事情哪是我们能过问的,他能听你我的劝?还是回宫去,反正大哥心里都有数,不必我们操心。”
玉川微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赵延把她拖到宫道上才松手,“我都劝过了,没有用。你等着,我已经偷偷让人去侯府送信了,侯府丢了世子,那比咱们着急。陆老侯爷还在呢,让他亲自去要人,把他家那祸害弄走,大哥能把我扔出去,他能把老侯爷扔出去?”
赵延笃定道:“我留在这拖住大哥,你去王府,存清院的护卫不敢轻易拦你。等老侯爷去了,你就里应外合。争取日落之前让陆之洹离京。”
玉川心有不忍:“可是连咱们也站在大哥这边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赵延白她一眼,“你以为陆之洹不想走吗?他只是被困住了。且他不走,大哥就会一直为他忤逆陛下,今日你也看到了,这是为大哥好吗?”
玉川想起陛下盛怒的样子,又想起陆小侯爷,思虑片刻便点了点头,“我这就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