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怀章堂。
临近子时,堂中依旧灯火通明,老侯爷榻前围了三五位太医,侍从们听着吩咐进出,廊下明灯高悬,陆在望从寿春院过来,老夫人那儿也乱成一团,她将要进门,却被急匆匆出来的侍女撞的后退一步,侍女抬头见是她便福身道:“世子。”
陆在望见她慌慌张张的,便问:“做什么?”
“太医叫去寻上年头的老参来。”
陆在望点点头,叫身后管事带人去开库房,又听见房中有影影绰绰的哭声,登时皱眉问道:“谁在哭?”
侍女见她拧着眉,全然不似往日和和气气的模样,便也小心答话:“是林老姨娘。”
“把她送回自己院子里去。”陆在望道:“谁再哭,就一并给我扔进去。”
管事赶忙叫人进去,把哭哭啼啼的林姨娘请出来,管事自然得往客气了说,说是世子忧心她哭坏身子,才叫人送她回去,林老姨娘不肯听,非要要留下等老侯爷醒。
管事先前跟着陆在望在寿春院,连夫人和三小姐都叫她着人送回清晖堂和傍溪阁,不许出来。更别提老姨娘了。当下不敢拖沓,叫人半请半拖的把林老姨娘架离老侯爷榻前。
林老姨娘登时愣住,似是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慢待她,将要发怒,管事低声道:“世子吩咐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他再是世子,也是小辈,岂有对长辈动手的道理?”林老姨娘怒道:“老侯爷才病倒,他便敢这般对我!”
管事正为难着,见世子已经进来,站在堂中打量着他们。林老姨娘忍着怒气说道:“洹儿,你祖父还未醒来,素日都是我在照顾,眼下我自然是要陪着的。”
陆在望问道:“你懂医理?还是能分辨药材?”
林老姨娘一愣,她见状便道:“都不懂,那就别添乱了。”
说完目光便落在管事身上,管事连忙亲自上手,将气的脸色大变的老姨娘带出怀章堂,从老姨娘的院子出来,几个人才心有余悸道:“这世子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往满府上下,他见谁不是笑呵呵的。”
“快别说了。”另一人道:“侯爷出事,以后咱府上还不知怎么着呢,仔细办事要紧。”
陆在望在寿春院和怀章堂来回转了一夜,第二日天色微明时,老侯爷先醒过来,她才稍稍松口气。没多久,屋里便出来人传话,老侯爷要见她。
老侯爷早年也是战场上落下的病,退居内院这几年病痛不断,听到陆进明的消息一时气血逆流没缓过来,眼下清醒过来神色倒还清明,陆在望一进去便屏退了屋中侍从,唯留爷孙两个。
“祖父觉得好些了吗?”
“暂时死不了。”老侯爷说话不爱绕弯子,语气虽硬,却仍旧掩不住苍老疲倦。
陆在望便道:“祖父没事就好。”
“你父亲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陆在望没有想法,她才听见这消息时,脑子里就空了,变故来的太快太急,根本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以至于一切都不真切。“父亲必不会出事。”她低声说。
“陛下很快就会召见你。”老侯爷说道:“陛下虽然早有削权之意,可不会在此腹背受敌之时发难。北梁虎视眈眈,他还需要陆家替他卖命。”
陆在望说道:“我知道。”又补充:“我去。”
“北境皆是陆家旧部,是陆家几辈扶持起来的亲信,有许多是你父亲的兄弟,是你的叔伯,你去了,他们会看顾你,也会听你的话。”
老侯爷平静道:“家族兴衰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即便是皇家,也没有长盛不衰的,何况咱们为人臣子的,这事祖父和你父亲都不在意,可如今你姐姐没了,你父亲又不知所踪,这个时候咱们不能让人看笑话。”他说着便止不住抬高语调,咳嗽起来,最后几个字是硬挤出来的。
“我明白,祖父,我明白。”陆在望忙起身给老侯爷顺气,“我会去的。即便陛下不许,我也会去求他。”
老侯爷看着她,沉沉叹了口气,“如今也就只有你了。”
陆在望沉默良久,才艰难开口:“父亲出征前,曾想把我也带上的。他告诉过您吗?”
老侯爷摇头道:“不曾。”
陆在望脸上的表情有些发木:“因为我告诉他,我怕死,我以为他要打我。”她怔然说道:“可是他没有,就自己走了。我在想,父亲一定对我很失望。”
老侯爷其实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孙子,因为他不像自己,也不像陆进明,从小的志向就是混吃等死。老侯爷甚至觉得是不是因陆家杀孽太重,才出的这么个现世报。可如今听他说这话,老侯爷又心生不忍,大概人总逃不过舐犊之情。
少年身形清瘦,坐在那蔫头蔫脑的,尽是无措。细想想他也才十七岁,只是胆小平庸,也非十恶不赦的罪过。
“那如今呢?”老侯爷和声问道:“你现在不怕了?”
“不是。”陆在望摇摇头:“还是很怕死,我又不会打仗,扔战场上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我手上也曾沾过人命,就一回,就好久没睡过安稳觉。”
“我有很多私心,时至今日也没有长进多少。”陆在望闷声说道:“我未必能守好北境,但我得去把爹找回来。”
她低着头,想到自己老爹那凶悍坑人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天虞山得多冷啊。”一面说一面就落了眼泪,又慌忙擦去,想起自己是要当家作主的人,不能再哭哭啼啼的。
老侯爷默然许久,直到外边有人匆忙叩门来报。
“世子,老爷,宫里来人了。”
自松山那晚不欢而散,陆在望就再没见过赵珩。朝中如今是他主政,此番进宫,陆在望原以为他也会在,不想成华殿中,只陛下一人。
她上前行礼参拜。
陛下端坐高台之上,淡淡道:“今日朕传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何事。”
陛下并未叫陆在望起身,所以她仍旧跪伏在地,恭声回道:“臣知道。即便今日陛下不召见臣,臣也要来请旨。”
陛下问道:“请旨为何?”
“臣父亲生死不明,请陛下许臣前往北境,去寻父亲。”
陛下道:“若世子寻不到呢?”
陆在望身形一顿,而后回道:“那臣就留在北境,代替父亲,为陛下守疆御敌。”
“世子从未领兵作战,也不曾听闻世子有文韬武略,足以统领北境大军。”
她平心静气的回道:“陛下若真的认为臣无用,今日也不会召见臣。”
陛下低笑起来,叫她起身,“你倒是明白。只是成王与朕论见相悖,朕方才那一句,其实是他的意思。”
陆在望只道:“臣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况且既然陛下与臣想法一致,那臣便势在必行。”
“好,那朕就许你去。”陛下看着她道:“让朕看看,你有没有你父亲的本事。”
她又跪拜下去:“谢陛下恩典。”
陆在望一夜未眠,本来不觉得累,可才出成华殿,便觉得脑袋发晕。陛下让她三日后起程,从两大营抽调一千近卫,送她北上。
旨意很快就会下到侯府,陆在望倒觉得茫然,她压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去北境先做个吉祥物吗,也不知现在回去翻兵书能不能看得懂……
她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她姓陆。剥了这层身份,当真什么都不剩了。
陆在望叹了口气。
从成华殿出来,出右角门上长街,她规规矩矩的跟着引路的内侍,宫里的路七拐八拐,又转过一道宫门时,前头内侍哎哟一声,陆在望低着头,只见眼前扫过一片墨色衣角。她正想抬头看看呢,那内侍已经跪地慌然道:“成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她刚掀起的眼皮立刻垂了下去,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不知多乖觉。
“下去。”他的声音透着股不耐烦,内侍忙起身,陆在望紧紧跟在内侍屁股后面,人走她就走,结果才走一步,那明显带着怒意的嗓音再度传来,跟要人命似的。
“让你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