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居宁在月亮底下抽烟,他已经等了一个来小时了,他直接从东六环的院子开车过来的,工装裤上还沾染着油渍。他那辆老皮卡回京的路上漏油了,他趴在车底修车的时候蹭了许多。不过他并不太在意,穿这身行头见甄繁也许更好。
他从银制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盒子上复刻着《韩熙载夜宴图》。办公室里的灯还开着,他打开车窗吸烟,野猫一直在门口叫。
今天的月亮很好,他想起某个晚上,甄繁在落地窗前给他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唱到一半突然忘词了,就一直“咿啦啦,爬上来。”
那是他和甄繁确立关系后不久,请甄繁来家吃饭,约在离外交部不远的一个小公寓,他一个人住。甄繁的暑假很忙,每天要工作到很晚,他俩约会都在她忙完自己那摊事之后,那是他俩最好的一段日子。在男女关系的初始,肉体的吸引是很能遮盖一部分问题的。
他那时看见她就要亲上她好长一段时间。在甄繁之前,他几乎没怎么接吻过,他不喜欢吃口红。因为他从来没有为别人改变自己的自觉,所以他也不会要求女伴们为他做出任何牺牲,譬如不擦口红。
甄繁是个例外,他随口一提之后,她下次见他连唇膏都不再擦。或者可能是见他之前,她就把口红给擦掉了。
甄繁在同他的肢体接触上从来不主动,但也不拒绝。每次亲着亲着,他就想更进一步,不过每次都忍住了,甄繁跟别人不一样,对她来说,睡觉从来都不只是字面意思。
不过那天的气氛出奇的好。
他给甄繁煎了牛排,他没问她就直接给她那份煎得全熟,她还喝了一杯酒。吃完饭,他坐在钢琴前问她喜欢什么曲子,他给她弹。她说什么都好。他说那你唱吧,你唱什么我给你弹。
甄繁直接愣了,大概过了一分钟,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吧。”
她一本正经地忘词,他让她走近些,他好看看她的脸,她站那儿脸马上就红了。他把她拉过来,压在钢琴上亲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他记得她说了句“别把琴给压坏了”,她那时可真有意思。
本来是空调房,后来他亲着亲着就热了,全身由里到外好像有火在烧,周围的空气仿佛一锅沸水。他问甄繁,“你是不是热得厉害,我帮你把裙子脱掉好不好?”
她并没有拒绝他。
甄繁看着简居宁的车愣了两秒,随即便准备昂头挺胸地走过去,假装没看见他。
她今天穿的是套装,也谈不上出错,只是和脚上的这双运动鞋不太搭,早知道到了车上再换鞋就好了。
黎媛媛这个神经病在她的公众号头条能卖二十万的情况下,特意为甄繁开设了一个新的栏目,吐槽甄繁的穿搭。她刚刷新出的一条,黎媛媛把甄繁从头到脚从衣着到配饰批评得一无是处。
甄繁本来打算还击的,但现在资料收集得还不够充足,这口气只能先咽下去。
甄繁仰着头气势汹汹地往前走,不料仰望星空的同时忘记了脚踏实地,结果穿着运动鞋竟然被地上的石子给绊倒了。
“又他妈丢人了。”她心里想到,但随后又自暴自弃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次了。就在她双手撑地准备站起来时,一双手伸到了她眼前。
甄繁没理那双手,自己努力站了起来,嘴上倒是不输气势,“不好意思,又让您看笑话了。真的,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方我,每次我看见你都能遇见倒霉事,真的,我能不能恳求您离我远点儿?”
她没必要再装了,越装越像个笑话,从以前到现在,他哪次不是眼睁睁地看她装又不戳穿她,让她一次次丢人不自知。她还自作多情地以为那是他爱她的缘故。呸!
说罢她连身上的土都懒得拍,直接走向自己的车,往前走的同时还挥了挥手,“拜拜了您呐,简少爷。”
“甄端阳,对不起。”
甄繁,端阳节出生,原名甄端阳,从出生那年她动不动就闹病,到五岁那年,她已经在医院里过了两次春节。她上小学那年,她妈特地坐车去崂山找大师给她请了个名字回来。甄繁后来一直想不通,大师出于什么目的,给她取名甄繁,她好像也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从此过上平安顺遂的生活。
大概是她妈给钱不够多,大师拿她开玩笑吧。
他俩最好的时候,简居宁当初问她有什么小名吗,甄繁的谐音容易让人误会,她顺嘴说了仨字,多少年没人这么叫她了啊。
晚间有风吹过,她没有扭头,“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跟我分手我也要跟你散。我说的中国话您听起来有障碍?要不要我用英语说一遍。算了,毕竟我发音蹩脚。最近您投资的电影票房不错,真是恭喜您啊!我日子过得怎么样,都是我自己选的,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您就算想当聂赫留朵夫,我也不是玛斯洛娃,我他妈没时间跟您玩角色扮演,您跟别人去玩那套救赎的戏码去吧。”
回家的路上,甄繁的眼前模糊了一片,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在他眼里她还是一个可怜虫。
家里还屯着罐头,甄繁继续窝在沙发上吃,甄言发来语音催她睡觉。
前几天甄言送了她一个香薰助眠灯,确实管用。
可并不是一下子就能睡着。
那些难堪的细节又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重演,怎么也驱除不掉。
关于她和简居宁的第一次,别的都越来越模糊,只有那件洗得泛黄的白色胸衣一直在脑子里晃悠。
那件文胸,是她在街边的小店买的,没洗几次就发黄了,她一时又舍不得扔,心想干净就行了。
要知道会有那种事,她一定要换一件。
穿着睡衣起来清点自己的内衣,心想我现在他妈有钱了。
或许清点得太过兴奋了,怎么也睡不着。
躺在床上,连别的事情都清晰起来,当初即使算得是旖旎的片刻也让她觉得难堪。
那天他好像先弹了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协,然后他问她想听什么,接着便让她唱。
她唱的是小学六一儿童节上的表演曲目,没想到还能忘词儿,真是丢人。那架钢琴的色彩很特殊,她后来也没在琴行找到相同的颜色,她开始以为是停产了,后来才知道自己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原来有些人是可以让品牌商给钢琴调色的。
他的指腹很粗糙,因为小时候就练琴的缘故,虎口的肌肉很发达,手能跨十二度。她想起他的手指在她身体上所引发的反应,暗骂了自己一声真贱。又在自己身上拧了几把,暗骂自己真是不争气。
翻过来倒过去地骂自己,骂着骂着,她把简居宁删除了好友。她要真做出成绩来,他自然会看得到。否则,都是徒劳。
她以为至少短期内不会再看见他,没想到第二天下班又撞见了简居宁。
依然是夜里。
“谈谈吧,下次就不来烦你了。”他倚在车上双手插着口袋对她说,“车里还是外边。”
甄繁选了车里,丢人的空间越窄越好,“您有什么事,赶快说吧。”
“知道我当初我为什么跟你分手吗?”
“你有意思没意思?拿这事儿一遍又一遍地羞辱我,我他妈配不上你,我有自知之明!”
“是我配不上你。”
“您跟我这儿玩什么谦虚?你说1+1=3有意思吗?你要没别的可说,我就下车了。”
在这个月色很好的晚上,简居宁终于把预想的台词说了出来,“我当时在英国出了车祸,后遗症就是那方面出了问题,像我这种情况,当时和任何一个女孩儿继续下去都不道德。你这人又善良,我要跟你说实话,你势必不能抛弃我而去,而且我不认为任何一个男的能把这事儿宣之于口。”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那方面是什么意思吧。”
甄繁摇了摇头又马上点了点头。
“你要抽烟吗?”简居宁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
“不用了。”
她不抽烟,倒还好。这样想着,简居宁点燃了自己手中的烟,他打开车窗,冲着外面喷云吐雾。
今天倒是没什么星星。
“那你现在……”
“现在也不行,以前纯粹是生理原因,现在生理原因加上心理障碍,大概是彻底不行了,当然以后也未可知,毕竟医学昌明。不过我也想通了,福祸相依,一个人也还不错,如今倒也六根清净了。”说完他苦笑一声,“因为我太要面子,给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扰,但你知道,这种事确实难以启齿……”
甄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听他又说道,“你睡得怎么样?”
“啊?”
“像你这种经常加班的,我想睡得应该不会太好。我给你准备了几款枕头,你回去试一试哪款更舒服些,有两个鹅绒枕还不错。”
说这话的时候,简居宁一直冲着外面,他的脸给罩上了一层白雾,显得不太真切,他咳嗽了一声,很可能是被烟呛的,“咱们男女朋友是做不了了,普通朋友还是可以做的吧。”
说完他便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千万不要学我抽烟。”说着他又点燃了一颗。
某一瞬间,甄繁几乎信以为真。
但随后她反应过来,妈的,又差点被他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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