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甄繁之前,简居宁和索钰刚从一家日料店出来不久,在此之前,他俩去听了费城管弦乐团演奏的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
2010年,芝加哥乐团在同一个音乐厅演奏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那时简居宁旁边坐的是甄繁。
那一年甄繁十八岁,正在读大二,简居宁从牛津本科毕业短暂回国,那是甄繁母亲在简家做保姆的第六年。
甄繁母亲是住家保姆,一个月有两天假期。在甄母来简家工作的第三年,简居宁第一次看见甄繁。那年的夏天格外的热,甄繁在简家门口等她母亲。
简家那会儿住四合院。简居宁从一辆国产黑色轿车上下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裤短袖梳着马尾辫儿的女孩儿站在门口,肩上的书包白得泛黄,细长的脖子上满是晶莹的汗珠儿。许是太热的缘故,她前额的一缕头发都差点儿湿了。
他走到她面前问她找谁,甄繁抬起眼来直勾勾地望着他,但随即就低下了头,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再站一会儿就走。
他第一次见她,她就这么拧巴,后来她身上的拧巴劲儿愈发变本加厉。
三年后简居宁再遇到甄繁是在马路上,甄繁站在公交站前等公交,肩膀一边高一边低,那天她白色连帽卫衣配牛仔短裤,脚下却奇异地搭配了一双银色高跟鞋,一只鞋的跟儿扭掉了。他停车打开车窗同她打招呼,甄繁愣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那双眼睛也突然生动起来,她摆手大声说不用。
他走下去为她摇开车门,请她上去。那之后,他俩的交集多了起来。
简居宁不时约甄繁出来,不过约会内容仅限于吃吃饭听听音乐会而已。
听芝加哥乐团那次他买的也是第八排的票,甄繁坐在他旁边,对于布七的第二乐章他太过熟悉,当升c小调骤然转为升c大调时,他把目光转向了甄繁,她正在打哈欠,见到他的余光,她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
演出结束后他问甄繁乐团怎么样,甄繁说很好,她说她也很喜欢布鲁克纳,接着像背书似的说了一长串,从布鲁克纳的生平讲到他对瓦格纳的推崇,最后谈到他的音乐特点,如数家珍,一副听了多年的样子。
她说的和他不久前看的乐评如出一辙。
恰巧简居宁极其厌恶那个乐评人,他甚至怀疑那个所谓的乐评人连乐谱都不怎么懂。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开车把她送回学校宿舍。
车载音乐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简居宁出于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心理问甄繁的感受。她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长串,不过那些惯用的形容词通常都是用来描述布鲁克纳第二交响曲的。
简居宁扫了她一眼,甄繁身上混合着一堆名牌,不过山寨痕迹太过明显,连高仿都算不上。
他给她买了很多衣服,都是他的堂姐妹表姐妹们常穿的品牌。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那些衣服他都剪了标,但她收下后他一次都没看她穿过。
汽车到n大下车,就在他准备下车给甄繁开车门时,甄繁从她那个山寨香奈儿包里拿出一个盒子,盒里装着一块阿玛尼的时装表。
她看向他的眼神饱含期待,“我的奖学金到手了,以前总收你的东西,心想着怎么也得回赠你一次。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
他收过表盒,道了谢。
应该是真的。不过时装表真或假都无所谓,他从来都不戴。
作为回赠,他摘下自己手上的朗格陀飞轮送给了甄繁,他把表给她戴在手上。她的手腕很细,这表愈发显得她的手很秀气。
在同她再见之前,他把她落在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她不说话的时候,像是雷诺阿笔下的油画,虽然她衣服的搭配实在乱七八糟。
她并非什么惊心动魄的大美人,在整容科医生看来或许还有不少缺陷,但出乎意料符合他的审美,连她眼角的那颗痣都长得那么恰到好处。
不过一张脸的作用是有限的。
她喜不喜欢布鲁克纳,知不知道拉赫玛尼诺夫并不重要,但她偏要装知道,而为了兼顾她的自尊心,他还不能戳破她。
和甄繁这种极度自尊又极度自卑的人交往实在太累,他不是个畏难的人,但他并不想在感情上这么累,虽然他实在喜欢她的脸。
他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从车上下来为她去开车门,他从没让任何一个女士自己开车门。
不久之后,他就回了英国,整整一年时间没联系过甄繁。
在这一年里,他那架小型四人座涡轮螺旋桨飞机上有过不同的女性乘客。他很早就考了驾照。有一次,他和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大妞从牛津飞去慕尼黑听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大妞曾跟他商量,要不要两人换着开飞机,她也有驾照,或者他俩从德国回英国可以坐她家的私人喷气式飞机。
简居宁并不意外。简居宁交朋友并不在乎出身,但他最后能深入交往的几乎都是跟他一个圈子的,比他家有权势的也不乏其人。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几乎每个人,交往起来最舒服的往往都是和自己同阶层的。
圈层不同,很难强融。
不过他并没坐上英国妞家那架价值三千万英镑的喷气式飞机,回英国没多久,他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是英国大妞主动提的分手,理由是我看不到你对我的热情了。简居宁并未反驳,他也不知道热情怎么消逝得这样快。他的每段感情最后都是无疾而终,当然还有另一个说法,好聚好散。
这一年里,他很少想起甄繁,倒是甄繁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每次他没说两句,就以晚安结尾,他不是不知道国内正是凌晨。当甄繁也同他道晚安时,他某一个瞬间对她产生了一丝心疼。
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如果当初故事到此为止,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局。
雨天被追尾时,简居宁的车里正在放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车是腾跃的suv,国产车,也可以叫家产车,他爸是腾跃的老总。这车全国只有一辆,内饰根据他的要求采用了最高配置,不过外表跟流水线上的作品别无二致。
凭他多年的经验,这次追尾并不严重,如果不是后车司机来敲他的车窗,他甚至懒得下车检查。
见到甄繁完全是个意外,他每次见她,她都是这副可怜相。
她早已不是他第一眼见她的样子了,现在她身上穿的都是真名牌。
他对她的那点儿喜欢也早已被岁月消磨掉,只剩下愧疚,如果不是他今天看见她这副倒霉样儿,那点儿愧疚也很快要一扫而光了。
出租车司机对简居宁十分感激,他不仅没追究自己的责任,还接手了他车里的病人。
凌乱的钢琴声淹没在管弦乐里,和着劈里啪啦的雨声,在这奇异和谐的声音中,出现了一句不合时宜的骂声,是一句国骂。
她既然要表现自己过得好,就不能真他妈过得好一点,好让他心安理得?
甄繁醒来时的记忆只停留在她吐了又吐。
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简居宁出车祸去世,背景渐渐从鲜红色褪化为白茫茫的一片。
她站在一片苍茫里笑,先是微笑然后大笑后来喜极而泣边笑边哭。
醒来眼角竟然真的残存了几滴泪。
甄繁睁开眼看见简居宁,第一反应竟是想照镜子。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尊容一定不雅。
这么些年了,爱恨都是很奢侈的事情,不属于他与她。她只是希望他能睁开眼看看她,看看她这些年其实也过得不错,除了她的父亲,从小到大,她都没花过男人的一个子儿,他在她身上花的每一分钱,她最后都悉数还给了他,她不欠他的。不管多少人骂她,她身上的一针一线,吃的一粥一饭都是她自食其力挣来的。他凭什么看不起她?
可总是事与愿违,这个城市里有两千多万人,她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碰见他。事后每次拼了命地在微博弥补,假装自己过得很好,非常好。
于事无补。
她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第一句话便是,“多少钱?”简居宁一贯从容的面容有了一丝异样,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没等他回答,甄繁接着补充道,“您为我垫付了多少钱?我转你。支付宝还是银行卡?好吧,像您这样的人应该不用支付宝。把您卡号给我,不一定马上到账。”
“你还在记恨我?”
“简少爷,咱们的事儿早就翻篇儿了。我的心脏容量小,盛不下那么多事儿,老提过去挺没意思的。您卡号多少?”
她叫他少爷,郑重中带着一丝轻佻,是个调笑的称呼,既可以理解为大户人家的少爷,也可以理解成会所里的少爷。
如今依然有守旧家庭称呼太太少爷小姐,但简家是个新型家庭,尽管甄繁的母亲在简家做过多年的保姆,对简居宁也是直呼其名。
甄繁好几年前就不叫简居宁的名字了。
三年前他找到她同她道歉,一瞬间甄繁震惊悲愤齐涌于心,可到嘴边却来了一句,“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我都记不清了,简少爷。”
。追书神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