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川涉从活到死,也从没想过自己会面对这么个yin间活。他不仅在给自己上坟,还要盗自己的墓。
此时黄昏已逝,夜雨初歇,空气中还含着水汽。佐川涉拎着一把刚从便利店买的伞,站在自己墓碑的十米外,心情五味杂陈。
他能毫不尴尬的拿自己的照片当手机锁屏,但不代表他和墓碑上的自己相处良好。
更何况他是来盗墓的。
一时间,佐川涉对着那贴了张他照片的破石头竟有了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倒不是说他下不了手挖这个坟,佐川涉如果哪一天真的穷困潦倒,他并不介意在职业参考上加上摸金校尉这个选项。
但是对着自己的照片挖自己的坟,难免心里有点瘆得慌。
他单手拄着伞,苦大仇深的盯着埋葬他所谓遗骨的那块土地,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潜能,将自己谷歌百科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又利用上辈子拯救了世界的耐心,以及八百米外看出耗子公母的视力艰难困苦的从《墓地土壤成分详情》里找到了六尺之下自己陪葬品的内容。
【安身之所】
【形容:未穿过的警服,忘记退回的学校饭卡,一包555,驾驶证,本届警校毕业生集体合影。】
这都是些什么鸡零狗碎的玩意。
佐川涉看到这里一阵头疼,这些玩意的类型千奇百怪,不知道还以为这是什么特殊的头七抓周。
他耐着性子向下看,但骨灰盒里面的东西就这么多了,再往下的黑字就是另外的内容了。
【备注:那个混蛋走的太仓促,一声不吭就躺在了六尺之下。他们谁都没有准备,一时间匆匆凑出有价值的遗物竟然摆不满那个小小的盒子。在这个夏天的最后,混蛋推着机车走出了校门,然后那扇雕花铁门就将他们死生分离。】
他沉默了一刻,像是被什么烫了眼,仓促的把视线移开。
佐川涉从来没想到过这个,或者说,他第一次想到那场猝不及防的死亡。
被似是而非的未来填充的脑子终于沉静下来,天生先人一步的旅人放下未来远见站在原地,他茫然四顾,才发现留下的现实残忍,就像是断头的蜻蜓,听见就让人产生ptsd。
留在寝室和家里的东西,除了那个大提琴盒以外,几乎没什么重要的,都是普通的生活零碎,随时可以丢弃的。
他的钱包在身上,手机在身上,雅马哈和家里的钥匙也在身上。佐川涉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几乎都在东都百货的六楼化为了和他骨灰一样的残迹。
他留下了噩梦,遗憾,意难平,却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凭吊的东西。
佐川涉第一次产生了退缩的心情,他有些不敢想象,那群家伙在整理他的遗物,将他埋葬时是什么心情。
警服是生死荣耀,饭卡是立身所在,香烟是寥寥无几的爱好,驾驶证是自由之声。
而合影是他们新里程的开始,也是那一个人的尾声。
最后,所有勉强拼凑出的一切都封禁在狭小的盒子里,成为亡者的安身之所。
而那个没和他一起沉眠六尺的大提琴盒不是什么怀念,而是责任,是枷锁,是潘多拉的魔盒,是通往深渊的阶梯。
这样看来,他留下的只有一片乱七八糟的残骸。
他安静的凝视自己的墓碑,墓碑上的年轻警官风采卓然,像掠过天空的飞鸟,永不褪色的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
佐川涉叹了口气,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在转身后看见了另一个人。
黑色短发,一点小胡茬,灰紫色的像猫眼一样狭长的眼睛。那个人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臂弯上挂着一件夹克,手里拿了一束百合花。
那双特殊的紫色偏蓝色的眼睛就安静的看着他,佐川涉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看了他多久,他只是下意识的抿紧了唇,往旁边走了两步,把路让给了他。
“谢谢。”漂亮眼睛的主人对他微笑,从他身边掠过,跨越他没有踏过的十米鸿沟,走到了墓碑前,突兀的“欢迎光临”在冷森的碑林里响起。
“好了好了。”那个人轻轻拍了拍感应器,伸手关上了开关,“这么晚了,会吵到别人的。”
佐川涉困惑的扭头看向那个人的背影,他又开始不理解了。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佐川正成不能立刻做出最优解的选择一样,佐川涉不理解那个人为什么来,在一个毫无特殊意义的日子。
而且他还在和那只愚蠢的感应器说话,即使它做成了一只玩偶狗的形状也非常古怪。
一个人已经躺在坟墓下了,永远的闭着眼,看望他毫无意义,与墓碑说话也毫无意义,因为完全不会有任何回响。
诸伏景光大半夜上坟和玩偶狗说话,不瘆得慌吗?
佐川涉知道他现在应该拔腿就走,但强烈的好奇心最终占据了上风。他犹豫了一下,从衣兜里拿出了眼镜和口罩戴好,然后拄着雨伞慢吞吞跟在了诸伏景光身后。
他安静的看着诸伏景光放下百合花,和墓碑对视了一会,挽起袖子轻轻擦掉墓碑上的水珠。
“一会大概还会下雨。”佐川涉沉默了片刻,出声道。
“没关系。”诸伏景光的声音轻松,“明天再来一趟好了。”
他很想辩驳说这没有意义,但他本人现在和诸伏景光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不方便放肆的说话。
佐川涉换了一种说法:“很少有这么晚来扫墓的,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不是,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想来这里看看他而已。”诸伏景光站起身,也没有看向那个和他说话的人,“这位先生不也是这个时候来了吗?”
佐川涉被前一句话打了个激灵,又被后一句话吓了一下,他沉默了一瞬才说道:“白天我不是被欢迎的客人。”
坟墓主人大白天来给自己上坟是要上今日头条的,他能说什么,今天头七我回来看看?
诸伏景光倒没有因为这句似是还非的话有什么想法,他只是很平淡的一笑,双手插兜看着墓碑。
好像在坟墓面前没有谁是特殊的,所有的人都可以改变,而躺在地下的人已经永恒。
佐川涉不太习惯这种气氛,尤其是坟墓主人就在这里站着,他卡在一半不上不下,最终忍不住强行找了个话题。
“他有留下什么遗言吗?”
问题一出口,不仅是诸伏景光,他本人也愣在了原地。佐川涉下意识压低了帽檐,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留下了什么。
“没有。”诸伏景光否认道,声音听上去还带着些许笑意,“以那家伙的性格,他的遗言会是‘请把zero的女装照片烧给我’。”
佐川涉沉默了,他发现这真他妈的难以辩驳。
他点头承认道:“很有可能。”
“在这里就能把事情想明白吗?”佐川涉问道。
“嗯——”诸伏景光耸了耸肩,“这确实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晚上不适合做决定。”佐川涉道,“如果很重要的话,再慎重一些最好。”
“我已经想了一段时间了。”诸伏景光微笑,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压在心口的郁气终于尘埃落定,“但做决定是一瞬间的事。”
然后又陷入了沉默,他们无声的站在坟墓前,像是在进行什么交流,忽然,诸伏景光额头一凉,雨又下了起来。
站在他身后的人出声提醒道:“该走了,警官。”
诸伏景光没有动:“我再待一会,您先走吧。”
那个人“啧”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把雨伞扔到了他怀里。
诸伏景光吃了一惊,蓦地回头――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路,又突然停在原地回头看他。
那个人穿着一件深色风衣,戴着帽子,在夜晚看不清表情,他安静的站在原地看他,又出声补充道:“回去吧,警官。”
“他会大笑着拉你在雨夜狂奔,但不会乐意看你在他墓碑前淋雨。”
然后陌生男人转身离开,瘸着腿步履匆匆,没有再在雨幕里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