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雨天,未迟隐约听见屋外有雨打芭蕉之声。缓缓坐起身,头还有些疼,他扶着额,猛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一刻他被恐惧支配,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疯也似的冲了出去。
金色面具安静地躺在寂寞的游廊上,他颤巍巍地伸手拾起,指尖轻轻抚过,它却早已失了温度。木然望着它,泪水渐渐迷糊了视线,紧接着眼前一黑,从前的记忆便疯狂涌入心间,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将面具紧紧护在怀里,他仰天发出了泣血的长啸,久久回荡风中,心尖儿上的人却再不可能回来了。眼角的泪无声滑落,随之一起跌在地上砸得粉碎的,是他的心……
天崇八年春,夜惊寒失踪,久寻无果。
消息传到帝京,惹尘只淡淡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边。惊春从不多问,只知道那天夜里自己的枕边人一宿未眠。景从也将这个消息带给了锦湲,她似乎也不十分在意,折下了一支桃花给望痕。
望痕而今五岁,生得与他母亲十分相像。锦湲将他抱起来,给他讲了双生花的故事——一根枝上不幸生了两朵花,若是其中一朵肯牺牲自己,就能成就另一朵的绚丽。
世事轮回,不管岁月歌舞场中谁悄然离去,余下的人总要活下去,死了的人总会被忘记。可悲可叹就在于有些人、有些事,怎么也难忘。话说回来,爱或不爱的,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凌霄得许归家,先去了帝京。惹尘准他与三姐见面。惊春见他消瘦了许多,很是心疼。卧阑再长几岁也该上学里读书识字了,他平素又是个爱弄纸笔的,而今只握着母亲平日里自用的笔不愿罢手。凌霄在一边瞧着,满心满眼都是宠溺。惊春见状随口劝他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他眼底的光却忽然黯淡了下去。惊春不解,即刻追问不休。无奈之下,他说出了当年的误会。
惊春不想自己竟无意铸成了如此大错,自责不已。凌霄从怀里掏出绢帕,一片一片捻起碎玉却一言不发,惊春将卧阑劝出屋子,抬手覆上了他的手。四目相对,凌霄浅浅一笑,摇摇头示意三姐自己无事。惊春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子,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凌霄便将那年少英来府的事情同她说了。惊春只听着,闭口不言。这终究是一场逃不开的轮回报应,他们都围困其中,身不由己。她拼尽全力,也没能换得凌霄解脱。
轻轻闭上眼,她叹了口气,道:“对不起,三姐终究是害了你。”见他不搭话,心里暗自咯噔一响,料定凌霄是为此事恼了自己,便又接道,“你若当真不愿同她过日子,三姐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
“三姐!不必挂心了,我……”凌霄紧盯着面前的茶盅哑了口,一面又责怪自己口无遮拦险露了破绽。惊春倒未留意这些,只露了一点笑,劝道:“朝露的性子合你,难道这么些年下来你竟不曾对她动过半分真心?”
凌霄不语,其实心底里也有了几许犹豫。毕竟一切也不是她的错,再者这御赐的婚姻无人能改,他们只不过是被宿命玩弄的可怜人罢了,若自己再为难于她,岂不成了大恶之人?如此一想,便更觉没甚么可说的了。那边惊春见此情状心底也大概明白了几分,便适时接话道:“可要三姐替你拿个主意?”凌霄闻言,忙拱手来听。姐弟俩耳语了一阵,又吃了些点心,自散了。
再说这凌霄回家见过了谢老,又赶巧老祖宗刚歇下,他无处可去,便自觉地走回了自己屋里。从窗子往里瞧,见朝露正伏在案前不知所为,踌躇良久,还是选择了转脚离开。偏生又遇着了雁戎,受过她的礼后她便匆匆擦过去了,丝毫不给他叙话的机会。他瞧着自讨没趣,过游廊后又遇上了长安,背朝这边不知在干些什么。
这长安原是庶出女,本名靖辰,也是个不爱红妆爱刀枪的主儿,古灵精怪的个性尤得家里人欢心,与他姐弟最为亲近,前些日子才随了他回京,没一道入宫给三姐请安,三姐倒拜托他给她捎了礼回来。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去从后叫住了她。
长安扭过身见是他,脱口便问:“哥哥从那里来?”凌霄胡说从老祖宗屋里来,长安也不揭他短,两人没谈三句,他又急急地要走。长安装出一副恼怒的模样,嗔道:“才来就要走,急个什么劲儿?”
凌霄闻言怕她真恼,忙回身与她赔礼,笑道:“我那里是急,不过是不愿搅了你的好兴致。”
“哪里话?”长安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自拾起地上的剑不再理他。凌霄见状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去轻声哄着。又说:“好妹妹,我倒真有一事烦你。”
“才不要!你托的准没好事。”长安嘴上这样说着,还不忘抱住那气恼的模样。凌霄知她起了玩心不会轻易答应,又软语磨了一阵,惹得她咯咯笑个不停,末了才喘着气道:“罢,罢,你且说来我听听。”凌霄笑道:“也没别的,不过求你赶明儿来我屋里拿东西,代我去瞧瞧你嫂嫂。我是才瞧她身边的雁戎提了药过去,怕不是病了。”
长安闻言“呦”了一声忙大步退开,连连摆手道:“哥哥干嘛自己不去,偏要拿我做使唤?可不是冲撞了嫂嫂要我做难人!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况且嫂嫂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哥哥认个错儿,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再说,阿翁可嘱了我回家尽早去见他,只怕有要事相告,而今我还没去见他老人家呢,你莫扰我,我才不帮你。”说罢也不等凌霄反应,向他?了?眼便要逃。凌霄早知她的小心思,一把拉住了她藕样的手臂,不无威胁地说道:“三姐可是嘱咐过你要好好配合我的,你若不帮,我就告三姐去!”
“哼,拿三姐压我,也不臊!”长安虽还嘴犟,话里已没了底气。凌霄才不管这许多,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声“别忘喽!”便扬长而去。长安望着他嚣张的背影气鼓鼓地隔空打了他几拳泄气,又懊恼地坐在游廊上再不愿动弹了。一婢子从旁走近,说是白家的四娘才打发了人来问明日出游的事宜,长安一听更不得了,奈何早已答应了惊春,只得推了那边的事情。
过几日家宴,凌霄总不自觉去瞧朝露,见她一切如常,心底里却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情愫。散了席,难得老祖宗精神好,平日里又顶爱山茶花,现下恰逢花开最艳的时候,众人便移了座去园子里赏花。
上过一遍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是极好的。老祖宗见朝露也不同凌霄一块儿,只自己孤零零坐着,就把她叫到了身边。朝露一惯喜欢素净的衣裳,今日这水红色的裙子倒叫人眼前一亮,自然也是极美的。一颦一笑,自成风韵。凌霄眼瞧着,嘴角却不自觉微微扬起。长安坐在一边,见状不禁掩起嘴偷偷乐着。抿了口茶,她凑近了问道:“哥,当真现在讲?我瞧老祖宗兴致正好,你可仔细碰一鼻子灰。”
凌霄闻言捏了一把她的脸,却不肯退让半步。长安转头瞧了瞧眼带笑意的朝露,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后坐直了身子。挣扎半晌,只听得她轻声说道:“其实,我觉得嫂嫂挺在意你的,要不……”
正说着,凌霄忽然站了起来,她下意识去拉,转念又觉不妥,一时间没了辙,只得低下头去。不过凌霄这一站,倒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老祖宗虽也困惑,终是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长安见局势已定,再不说话了。
“老祖宗,傲宸再说一件事与你高兴高兴,好不好?”言罢,他自然地看向了朝露,不想她也正瞧着自己,反而慌了神,匆忙别开目光接着方才的话道,“前些日子我得了支极好看的簪子,想送给老祖宗,老祖宗可别嫌弃。”
闻言老祖宗笑了笑,道:“既是好看的簪子,自然要年轻女子配上才好看,我这么大年纪了,这些个东西可再不敢想喽!”说着顺势握住了朝露的手。
凌霄闻言应了下来,从怀里取出簪子,却递给了一旁正发愣的长安。长安极不情愿地接过,抬头瞟了他一眼,就见他冲那边努了努嘴。自然会意,就将簪子递给了朝露。朝露一直望着凌霄,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绪。
凌霄交完簪子便不再开口,依旧坐回去顾自己品茶。朝露接下长安递来的簪子,目光触及的瞬间却浑身一颤,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瞧了眼凌霄。凌霄也不理她,依旧品茶,时不时与长安嬉笑几句,神情自若。她什么也没说,正要将簪子收起来,却被老祖宗拿过戴在了发间。
“果然是极好看的。”
老祖宗左右瞧着,很是满意。朝露没有说笑的心思,却也不敢扫老祖宗的兴儿,勉强陪笑着,拿目光时不时扫一眼凌霄。老祖宗只把一切看在眼底,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