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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空枝藏恨折相送以偿宿愿 胡笳悲歌唱无端此去不还(1 / 1)

镜里人,容华换。锦湲一手轻搭在脸上,看着看着就笑出了眼泪。放下手,任由景从替自己梳妆,偶尔瞥见几缕白发,便将它们藏入青丝间。再浓的妆也遮不住眼角的细纹,她闭着眼睛,想起了爹爹的嘱托。站在镜前细细打量,只觉得身上的嫁衣红得刺眼。

嘴角扯了扯,拿玉指隔空按在了额间金钿上,向那边捧着妆匣发呆的景从道:“我的妆花了,阿景,替我补一补。”景从闻声醒过神来,应她的要求走上前又替她敷了铅粉,左右细细瞧了一番,这才拿过妆台上的发巾要替她系上,被她轻轻挡掉了。

锦湲淡淡瞥了眼,道:“我不要这蠢物。”

说着按了按发髻,灵巧地挑出一缕白发竟生拽下来,偷偷藏到了袖子里。拿过桌上的红扇对镜半掩面,笑弯了眉眼。过了不一会儿房门就叫人从外面叩响了,殷雪说是送亲使者来了。景从闻言下意识地望向了锦湲,就见她一步一步款款走过来,赶忙去开门。

大开的门外,黄昏的气息扑面而来,锦湲瞧见天边的晚霞格外艳丽,不禁眯起了眼睛。未转过身子,只是开口向景从道:“阿景,你留下。好生照顾殷雪。”

景从自是不肯,锦湲哪里由她商量,丝毫不认情面地将她的苦求驳了回去:“我不要你。你留下来。”景从知她心意已决,不甘心地退一步要她好歹留着殷雪,她仍不愿,冷冷喝断了她的话,提起裙摆跨出了门去。

廊上的殷雪不明就里,瞧了眼景从,景从没有说话,向锦湲的后面努了努嘴,殷雪便跟了上去。锦湲瞧见她也没有说什么,顾自己提着裙摆一步步走下阶去,扭头却瞧见了站在墙脚下的未迟。那时候的他周身放着光,连眉眼也温柔得可爱。

极力克制下内心的悸动,锦湲冲他轻轻点了点头致意,身后的殷雪屈身行礼,未迟亦拱手一一做还,举手投足间颇有儒将的风范。直起身子,缓声道:“长公主,我们该出发了。”

“知道了。”

锦湲假意平静地答道,在下一刻抬头时望见了山头的斜阳,毫无征召地来了句:“将军会雕木簪子吗?”未迟不解其意,轻轻摇了摇头。锦湲见状扯了扯嘴角,未迟也不知是什么让她有如此表现,便蹙起了眉头。锦湲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并未太注意他的心绪,径自走向院里的桃花树,踮起脚来折了一枝。

如今已是仲秋季节,桃花注定不能开,空折了桃花枝做什么?未迟不解,只见锦湲将它凑近鼻子嗅了嗅又微微一笑,塞到了他手里。

她面向夕阳端起手,晚霞就将她的眸子染成了红色。血一般的红色,未迟觉得那并不合适她。许久后,只听她淡淡说道:“替我雕一支簪子罢,在我到达夏国以前。”说着,缓缓转过了脸来。未迟觉着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又似乎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只是借着自己在瞧另一个人。那样的感觉十分奇妙,他低下头瞧了眼手里的桃木花枝,为难地开口道:“可这是……”

“就用这个。”锦湲固执地说道。

既如此未迟也没什么可坚持的,便默默收起了手上的花枝,又拱手示意锦湲该出发了。锦湲点了点头,半掩面打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卷起了风沙。未迟见状莞尔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才走出没几步远,惹尘从檐廊上走了过来。锦湲瞧他面容憔悴不免有些心疼,停下脚步等他靠近,假意嗔怪道:“怎么这时候跑出来,像什么样子?”指甲紧紧抠在扇骨上,才忍住不叫自己抬手去擦他眼下的青紫色,却不备他来拉自己的手,一抬眼就撞进满目的温柔里。

锦湲不知为何怯怯地低下了头去,挣扎着要抽回手时就听他说道:“我不放心你,来瞧瞧。”

锦湲只觉得眼眶里的泪水开始打起转儿来,但凭着扇子遮掩硬是挤掉了那些眼泪,正了正声音,说道:“我不要你。”惹尘不依,自顾自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弯里,并冲她微微一笑。锦湲拿他无法,就这样走到了外面,远远地瞧见了花轿,锦湲这才抽回手,劝他回去。惹尘半天不应声,只是望着她,似乎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心底。

这一举动激起了锦湲自怜的心理,她暗暗偏开脸去,轻声道:“回去罢,昂。”

惹尘软软地应了一声,目送着她走向天彼端。忽然,他冲自己的长姐跪了下去,身旁人见状吓得纷纷陪跪,锦湲闻声回首一望,目光却猛得冷下来,静静注视着惹尘。惹尘依旧固执地跪在那里,却怯了胆子不敢回望她。这一切落在锦湲眼底,她不屑地从鼻子里放出一声冷哼,向旁边退开半步躲了众人的礼,只向惹尘冷冷道:“你是皇帝,没人配让你下跪。站起来!”

见他眼底藏着委屈的不甘,锦湲的心狠狠痛了一下。但她没有露在表面上,丢下一句“记着,你的尊严就是帝国的尊严,无论何时何种情境,都不能丢”就转身走了。惹尘呆站在那里,直到锦湲扶着未迟的手上了轿子仍未有举动。风吹过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拭,竟沾了一手的水。看着指尖上的晶莹,他忽然笑了起来。

秦昉恐他受寒,走上前来本意要劝他回去,却被他眼底的血丝吓了一跳,也不敢明说,好歹劝了一番,惹尘才回到乾清宫里。那一夜,乾清宫的烛火熄得格外早些。次日早上,向心去的时候惹尘已起了身,正坐在案前处理奏疏,单瞧那模样并无异常,向心也不敢探问刺激他,这事就草草翻篇了。

秋天的黄昏很短,很快天便暗了下来。仪仗离宫城愈来愈远,哒哒的马蹄声里,锦湲闭着眼回想起半生风雨,不知自己心绪几何。史官该在史册上记下她出塞和亲的绝世功勋罢,希望也能因此放过她的曾经——看在万劫不复的面子上。

她落不下半点眼泪。

曾经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红妆出嫁的模样,如今想来更觉讽刺——容颜枯黄的她,着嫁衣嫁给了宿命。

此去经年,情仇尽了,良辰好景再不见。

想到这里,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心底奇怪从前每每思及此总是潸然泪下,如今竟觉不出半点悲伤,余光却扫见了梦里人的身影,黯然放下帘子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一程,祸福难定。

连日都是有风的天气,仪仗队手里的红绸猎猎作响,锦湲忍不住想起了胡笳悲歌。离开帝京已很长时间了,暮色低垂,送亲仪仗决定在附近的客栈歇脚。揭开帘幕,指尖触及他的温热,锦湲心下一跳,旋即就恢复了平静,搭着他的手走下了轿子。

堵着一口气,憋得心生疼,锦湲却只字未对旁人提起,强撑着来到房里“砰”的一声锁上门扑在床上才敢放纵自己流下泪来。她哭不出声也喘不上气,未迟骨节分明的手滞留在她的记忆里,又勾出了许许多多的愁绪。

多么讽刺!

自己的心上人果然鲜衣怒马而来,可他并不是来娶她的,而是要将她送上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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