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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二十七(1 / 1)

校长办公室跟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非常朴素简洁,是那种简单到极致的感觉,该有的一样不少,可有可无的东西几乎一样都没有。这种情况下,房间左侧墙壁上那幅非常气概占据了半壁墙的奔马图就抢眼得厉害。苏措没想到除了毕业典礼上,她还能在毕业之前第二次看到许校长。

许校长带着眼睛,翻着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书的时候都会把眼镜戴上。看到有人进来,他取下了眼镜,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苏措意识到,许一昊的那双眼睛绝对不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的。

许校长的桌子上有一份类似档案的文件,苏措在心里打了个突,和跟自己完全不处在一个重量级的人谈话是简直是种折磨。苏措深吸一口气,礼貌的开口:“许校长,您找我有事?”

许校长微微笑了笑:“是私事。因为一昊,所以我找你谈谈。”

“许师兄?他不是在国外么?”

“我希望你打个电话给他。”许校长和蔼的说。

苏措不明所以:“打电话?”

许校长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淡淡的说,“你告诉他,让他暑假务必要回家一趟。”

苏措不吭声,目光垂到了地上。在她思考措辞的时候,校长助理敲了敲门说有急事必需他亲自处理。许校长眉头一皱,起身出了办公室,把苏措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苏措也想借机走,那位年轻能干的校长助理拦住了她,客客气气的说了句“同学,你等一下,校长一会就回来。”

苏措站在办公室里发呆。刚刚因为校长在她不敢左顾右盼;现在她抬头仔细打量了这个房间。跟那幅奔马图相对的墙壁上,挂了许多副多照片,每一张照片的主角都是举世无人不知的大人物,只除了一张。

那张照片有不少年头,彩色效果有点失真,瞧不出在那个地方,只知道是在一个海滩照的,一大群年轻人凑在一起,精力旺盛得像野草,都有着生机勃勃且张扬洒脱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宣告:这个世界是我们的!照片里的许校长站在最前方,眉目疏朗,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

苏措一眼都不眨的盯着那张照片看,完全入了神,甚至许校长什么时候回到办公室都没发现。

见到苏措脸色惨白的回过头,他点点头问:“看完了?”

“啊,是,看完了。”苏措浑身一震,竭力让自己回神过来。

“你不留在本校上研?”许校长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并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苏措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说不出话来,轻微的点点头后她依然强迫自己回答:“是的,许校长。”

“这个是一昊的电话。”

苏措看到他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串号码,然后把那张纸递过来。她木然的挪动着脚,接过来也没有看就直接塞到了衣兜里。

“你们算是朋友么?”

苏措一愣,然后回答:“他是我的学长。”

许校长毫无预兆的深深叹气,说:“一昊是很孤傲的孩子,很少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他。从小到大,因为工作忙,我很少管他。他在电话里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也不想回国;可是我知道,这大半年,他的情况很不好。我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眼睛深处的忧虑如一桶冷水般浇醒她,她想,许校长也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而已,不过也只是许一昊的父亲。对其他人,大概永远都是堂堂大学校长而已。

那天晚些时候,她给许一昊挂了一个电话。他在英国,现在应该是清晨。

电话那头是一个响亮的男生,英文流畅的很,但是明显有股中国味道。苏措估摸着他是华人,直接用汉语说:“我找许一昊。”

那把声音大笑起来,在电话那头叫:“许一昊,有个女生找你。”

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让她挂了,我不接。”

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电话里那个男生笑着说:“你都听到了吧。不过别难过,他不是针对你。他一直这样,从来不搭理女生。”

苏措怔一怔,随着他笑了一声;随后想起许校长的话,她伸手揉一揉太阳穴,无奈又疲惫的说:“那麻烦您告诉他,如果他有空而且愿意的话,请他回我一个电话。我的手机号码没有变化,这几天都会开机。还有,我叫苏措,谢谢您。”

话音未落,那个男生几乎是大叫起来:“苏措?你就是苏措!”

苏措没理他,挂掉了电话。

此后大概一个星期,她也没接到许一昊打来的电话。苏措还是做着她的毕业设计,穿着防辐射的服装呆在实验室里做试验记录电子在云室里运动的轨道,大量的数据处理起来相当繁琐,最后她干脆自己写了个小程序来处理数据。

忙起来她自己也渐渐的她也差不多忘记这件事了。那时已经大概晚上□□点钟,她刚刚从实验室出来,正考虑着要不要叫上宿舍里那帮闲得发慌的家伙出来去吃夜宵,刚刚拿出手机,它就响起来。

瞥倒来电显示上面古怪的号码,她一默,摁了接听键。

电话无人讲话,但是有着极低的喘息声在提示着这个电话是接通的,不是个恶意的骚扰电话。

“许师兄?”苏措试探性的轻声叫了一句,“是你吗?”

“苏措——”他声音低沉,苏措从来没听到有人用这种声音叫自己的名字,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吞下去一样,“你为什么要找我?”

苏措在广场角落找了张椅子坐下,让夜风吹着,然后说:“最近好吗?”

“不知道。”他语气冷静下来,淡淡的说。

“你暑假回国么?”苏措试探性的问。

“回来做什么。”许一昊哑哑的声音的简直不是他自己的,宛如大病经年的人才能说出来。

“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回来不回来而已。”苏措顿一顿,艰难的说,“有可能的话,你暑假能不能回来一次?”

良久的沉默之后,许一昊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较上次已经清楚得多:“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措静静看着远处的垂柳,脸上浮起苍白的笑容,只说:“你回国的话,我再告诉你。”

她不等许一昊的回答,把电话挂掉了;她独自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死死抓住电话,活像一尊化石般一动不动;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她再次攒起力气,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轻轻说:“许校长,他会回来的。”

在毕业论文苏措还是出了一点问题。她的英文很糟,在把英文文献翻译成中文时遇到了不少问题,她找应晨和苏智求救,可是专业名词太多,他们能够帮的也实在有限。加上论文指导老师是一心期望苏错的论文拿到优秀毕业生论文,对她要求严格;苏措于是挑灯夜战了数个晚上,咬着牙把文章改了再改,可谓呕心沥血。

临睡前杨雪无语的看着苏措还在对着电脑奋战,叹口气:“估摸着当年曹雪芹写红楼也就你这个份上了,其实,我看你翻译的挺合适的,还改什么啊。”

熬的两眼发青的时候,她在网上遇到了邵炜。他们聊了一会,苏措知道他也是刚从实验室回到寝室,据说是一组数据出了问题。

见到她也这么晚不睡,邵炜相当吃惊:“怎么了?”

苏措彻底没脾气了:“英语论文翻译成中文啊。我的英文烂的彻底了。”

邵炜发了个笑脸过来:“就这么点小事,愁成那个样子了。你怎么不早说呢。把文章发到我邮箱里,我来看看,你先睡吧。别担心,数学物理不分家的。”

苏措一想也是,凭她一己之力想把文章翻译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下就把原文和自己翻译的文章统统发给了他;那时已经很晚,她困得要命,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醒后苏措查收邮件,惊讶的发现邵炜已经把文章翻译好了,译得比她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她一边看一边赞叹,深深为自己的英语感到惭愧;看完后她回复邮件感谢他,刚敲下两个字,手就一动不动的僵在了键盘上:屏幕上清清楚楚的显示着邵炜发过来的邮件时间显示是凌晨四点。

半个月后的论文答辩会上,苏措的论文得到了所有老师的一致首肯,轻松的拿到了本科生优秀毕业论文。若干年后她重新回到学校作报告,特地去了一趟物理学院,惊讶的发现到自己的那篇论文放在物理学院对外展览的玻璃橱窗里。

答辩完的当天晚上,系里的同学一起去外面吃了顿饭。此后的半个月,大家都是在不断的吃散伙饭中过日子。吃到一半,苏措接到了苏智的电话。

“我有一个同学三天后回国,我让他给你带了东西,你去机场接一下机吧。”

餐厅里到处是吃散伙饭的大四学生,声音嘈杂得厉害。苏措起初没听到他的说话,苏智重复第二次的时候她才听到,于是恼火的在走廊里大叫:“为什么要我去?”

“你现在不是有空吗,都答辩完了,”苏智哼一声,“再说人家给你带了东西,麻烦你去拿一下有什么不好。”

“能有什么东西?”苏措怀疑的说。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在苏智的威逼利诱下,苏措掐着点到了机场,她死活想不出苏智能给她带什么东西来。一下机场大巴她就穿过层层人群往国际厅冲进去。乘客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入口涌出来,她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接的那个人会从那里冒出来,于是问附近的地勤小姐问:“请问二十分钟前从法国来的飞机到了没有?”

“法国?”地勤小姐摇头,“没有法国的,二点四十分到达的班级是从美国飞来的。”

苏措仰脖子看墙壁上巨大的电子时刻表。的确,今天从法国来的飞机只有一趟,而且是很晚才到;在那个时间的班机的的确确是从美国飞来的。苏智并没告诉她接的人是谁,只让她站在入口,说那个人有她的照片,能够认出她。

正思虑着要不要离开,苏措抬起头来,再看了一眼入口。恰好看到一个人拖着行李,迈着稳沉的步子从入口处来,不论是样貌还是气度都那么引人注意,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来往的所有女士不论老少都在打量他。

苏措眼睛一热,转身想悄悄走,可是没来得及,那个人的声音虽然不高,但仿佛隔着人山人海劈开空气而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错:“阿措。”

勉强笑着,苏措转身迎上去,脸上带上了笑:“噢,陈师兄。你今天回来?”

“你来接我?”陈子嘉语气有点不确定,但是那种欣喜是藏不住的。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她面前,把行李立在腿边。他穿着白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股阳光的味道,看上去与众不同,仿佛那件衣服被他一穿就永远不会过时,可见世界上是的确有气度如虹这种东西的。

“啊,不是,啊,其实也是——”苏措左右支拙,胡乱答了几句。

陈子嘉漂亮眼睛里闪过一丛光,然后陡然间黯淡下去,轻描淡写的点点头:“是苏智让你来机场的?”

苏措笑笑。

“难怪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阿措,我一点都不知情。”

陈子嘉眉梢些微一皱,表情颇为无奈。这一皱让苏措头一次发现他眉毛极黑,但是依然盖不住眼睛里的黑色。苏措发觉自己看他很久,迅速把目光移了移。

“有人来接你吗?”苏措左顾右盼。

陈子嘉微微低着头,专注的看着她,一时忘记搭话。

苏措伸手在他面前一晃,继续问了一次。

“有的,”陈子嘉为了掩饰刚刚的走神,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在外面,我们一起回去。”

苏措微微一笑:“不了。”

“这个时候你还跟我争什么,我真的是洪水猛兽么?”陈子嘉无声的笑,眼睛里刚刚消失的光又串了出来,尽管他竭力压制还是有一缕平时绝不会露出的痛楚无声无息的掺杂在那从光芒其间:“我只是让你搭便车回市区,然后你愿意回学校就回学校,我难道会拦着。”

他没有食言,车子路过华大校门的时候,陈子嘉让司机停下了车。

两个人一路都没有说话。陈子嘉这时才开口:“阿措,苏智让我给你带了东西,现在我的行李箱里,现在箱子里乱成一团没法给你,明天我整理出来,拿给你。”

苏措“嗯”了一声。

第二天傍晚,陈子嘉在学校里找到她,苏措那时候正穿着学士服和杨雪她们在外照相。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把连日来的暑气洗得干干净净。那天是个夏日里难得的阴天,和风习习的,带着北方少有的水气,蛰伏已久的同学纷纷潜了出来,穿着学士服流连在夕阳中拍下一张张照片,在这样的环境中,每张照片都变得那样诗情画意起来。

时近入暮时分,夕阳瑰丽得不想话,倾洒倾洒在诺大的校园,好像血一样殷红殷红的。天空中时不时振翅飞过的鸟群和那殷红的血色构成了一段苏措对大学生活最后的印记。渐渐的天光黯淡下来。

他们去的食堂人已经不多,饭菜很少了。两个人打了饭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陈子嘉拿出书给苏措:“看到你的文章里很多地方引用过《飞鸟集》,我想你大概很喜欢这本,这次带回来给你,这本是英文原本。”

苏措接过去,翻到扉页,是陈子嘉摘录的一段话其中的一段话,却不是英文誊写的,用很漂亮的正楷写着,“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苏措深深看一眼他,轻声说:“谢谢。”

然后就没人讲话,静静地看着一天时光又从缦回的廊腰难以觉察地流过,漫上远处的教学楼,顺着柏油路,最后从食堂门口溜得无影无踪。

一直到食堂人影全无,他们才离开。

苏措对陈子嘉欠一欠身,“我回寝室。”

隔了很久陈子嘉才“嗯”了一声,他目光一直在别处,没有去看苏措离开的背影。他心里清楚,她永远都站在人群之外,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外,从来,从来不在他一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她心里有太多用死亡铸造成的彻骨冰冷的山,没有活人能够翻越。

他猛然抬起头来。忽然,他想试一试,纵然是坚冰,也总有融化的一天。

从食堂回宿舍时苏措绕了路,她走到了小花园里,坐在假山后面的椅子上,这里历来安静,少有人出没。在路灯下她慢慢翻着那本《飞鸟集》,书里面夹着几张纸,上面的字迹非常熟悉,是在那里看到的?

苏措没抬头,恍惚中听到脚步声临近,手里的那几张纸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拾,却被来人抢先一步拿到手里。

抬头一看,苏措说:“米诗你也回来了?”

然而米诗已经不像是米诗了。她依然非常美,可是眉心发暗,面颊上流动着一股戾气。可是她却是笑着的,在青白色路灯的照耀下血色尽失,表情因此也格外诡异。“苏措,你答应过我什么?”

苏措担心的看着她,苦笑:“我答应过你,不跟你抢陈子嘉。”

“可是你没做到。”米诗面无表情到极点,声音格外尖锐。

咬紧了唇,苏措想退一步,可是她背后是假山,实在无从可退。沉默片刻后,她说:“是的,我食言了。”

米诗右手藏在身后,左手晃动着那几张纸,声音陡然温柔:“你知道我多喜欢子嘉哥么?为了他我可以连命都不要,真的,我很小就开始喜欢他,喜欢了一辈子,我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我都想象不到没有他我怎么活下去。可是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么,他说从头到尾,他都当我是妹妹,从来不喜欢我。你看了这些文章了么?全都是他写给你的,每个字都是他写给你的。这写话,他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你凭什么霸占着他,凭什么啊!你能为他做什么?你从头到尾都是在伤他的心。”

这时路灯晃动了几下,一闪一灭之间苏措看清楚她脸上狰狞的表情,说到最后,米诗双目呆滞,嘴角勾出一个笑,近乎无意识的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右手从衣袖里抽出来,苏措看到光芒一闪,在她醒悟过来的时候,那道光已经插在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头,飞快的阖上眼睛再飞速睁开;她先是到刀片反射出青白的路灯灯光,光芒中似乎还瞧得见假山的轮廓;然后才看到血从胸口喷薄而出,仿佛一簇一簇鲜红的榴花,以疯狂的速度蔓延着开放的蔓延过刀身和刀柄、衣服的前襟,最后开到没有疆界的魆黑里。

那之后她才感觉到疼,从胸口开始,直至浑身的每个角落。

倒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夜色里一道由远及近的白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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