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不知道多久,她被人推醒。
正是清晨,宿舍没有开灯,微薄的光亮在窗帘后闪烁不停。杨雪表情看不清楚,但是声音非常清楚。她说:“寝室外有人等你。”
苏措忍住浓浓倦意,爬下床。她瞥到杨雪背着书包站在行李箱旁边,知道她是准备回家。回她家的火车是过路车,总是在极早发车。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气氛怪异冷清。杨雪抱着胳膊靠着桌子看着只穿睡衣的苏措,第一次惊觉她是那样瘦,瘦的让人心疼,仿佛连那些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住。她早已后悔跟苏措冷战,但是一直坚持着不先道歉;现在看她那样单薄削瘦依然微笑淡然的样子,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就涌了上来,堵得她鼻酸。
她再一次想起每年期末考试时苏措给她补习,有时候还熬通宵不睡的情形;这一年多来每天早上轻声叫她起床,坚持不懈的给她占座;在学生会的工作每次遇到问题麻烦,都会给她出主意,帮她想办法解决。
这学期都结束了,不能再等下去。杨雪调整好复杂的情绪,开了口:“同学们让我谢谢你的笔记。元旦节那天大家本来准备叫你回来,可是你走的太快了。这几个星期又不见人,没办法跟你说清楚。他们说很抱歉。”
“没什么。”苏措别开目光,轻轻摇头,“没什么可道歉的。”
“我很对不起你,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哪里还要挑剔什么,”杨雪轻声说:“那天我看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我才知道是我对你太苛求。”
“其实没关系,真的,”苏措咬着下唇,然后拥抱她,嗓子有点哑:“阿雪,你不用为了这件事情有任何的内疚。我很早就习惯了这样。习惯了,也就没关系了。你的这番话对我来说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我真的非常感激。”
杨雪哽咽。苏措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把她向外送:“回家回家吧,我倒是愿意跟你说话下去,可火车不等你。祝你新年快乐。”
走出几步,杨雪重新推门说:“刚刚忘记告诉你。等你的是许师兄,昨晚他也来找你,你在睡觉,我就没有叫你。”
苏措一怔,轻轻呼出一口气。
空气凉的好像从南极取回来的,可许一昊只穿着一身薄薄的运动服站在外面。苏措朝他走过去,走得进了,能看到他脸颊微微发红,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青郁郁的发梢滴下来。看他的样子,让人忍不住误会春天提前到了。
“师兄。”苏措笑着招呼说:“跑步难道不应该在操场吗?”
许一昊本来的确是在操场跑步,可然后想起苏措,觉得胸口又块东西被触动,径直从操场跑到了学校东面的这片宿舍区。这些事他则是不会诉之于口。
他胸口起伏,趋紧一步,只是说:“来看看你。今天你不会还上自习了吧?”
“不会了。”苏措笑吟吟。
冬天很冷,两个人说话都呼出白气。许一昊说话时,眉梢轻轻挑动,长长的睫毛也随之轻轻晃动。他眼睛那么黑亮,苏措不自觉别开了头。
宿舍区外面有一片花园,两个人走到花园里,慢慢散步。这个时候园子里早已经没有什么花了,除了几颗很老且高迎着冬风傲然开发的腊梅树。树上挂着零星的白色雪花,黄色的梅花贴在枝头,散发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苏措站在树下,微微仰起头,轻轻嗅着花香。
许一昊默默看着她,面前的女孩子立在树下,目光微微挑起落在梅花上,皮肤柔滑好象春水,嘴角略略带了一丝笑纹。她眼睛那么清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灵气,仿佛这腊梅树也通了被她感动,也静静的陪她站着,风吹过也不肯动一下,怕惊动了她。他忽然忍不住鼻酸,很多年之后,他还是能想得起这一幕,那个女孩子波澜不惊的站在他身畔,可是笑容和神情却那么的辽远,藏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许一昊猛然伸手抓住她的肩头,摁在树上,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他低着头看他,呼吸不匀。
苏措愣愣看着她,目光起初还是清晰的,带着惊愕,后来迷惑起来,失去焦距。她手指动了几下,手臂缓缓的抬起来,掌心就贴到许一昊的脸颊上,停住了。她的手凉得象是冰雪。
许一昊反手握住她的,觉得心里某个角落的开关哗啦一下被打开,溢满了温暖的感觉。他俯身吻她。
苏措陡然醒悟,她迅速别开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下在闪到腊梅树冠外。她动作那么块,许一昊根本来不及抓住。
“好冷,我回去宿舍了。”苏措眉目不动的说完,头也不回的掉头离开。
许一昊几步奔过去,拦住她的去路。他肩头微微颤抖,脸色难看之极,却强自镇定:“你还认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苏智让我给你时间不要逼你,我给了,可是这大半年你除了想方设法的避开我,还干了什么?”
清晨的校园本来就寂静,加上放假,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附近树上残留的雪块落到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苏措轻轻摇头,露出惯有的笑容:“那就是我错了吧。”
“这哪里是对错的问题,我只问你,”许一昊眼里像谁放了一把火,说话时嗓子沙哑,“你从来没给我们机会,一次都没有。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你才接受我,让你喜欢我就那么难吗?”
“师兄,如果我给了你错觉,是我不对,你原谅我。”苏措低下头,沉默良久,眼睛给头发挡住了。
许一昊又愤怒又忧心,英俊的脸阴沉的好像下雪前的天气。可是看到苏措削瘦的肩头和零乱的头发,他忽然于心不忍,声音不自觉的降低。
“是错觉?你说你不会下围棋,你不会弹琴,这些也是我的错觉?”许一昊苦涩的一笑,“你的心病还要瞒着多少人?是你父母早逝的原因让你这么多年都在壳里生活。这些痛苦的事情,都过去了啊。”
苏措浑身上下不停发抖,冷汗淋漓,本来就苍白的脸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紧抿,还是看得出在轻轻颤抖。她后退数步,童年时经历过的极度的恐惧铺天盖地的再次袭来。
话音一落许一昊已经开始后悔,他去扶苏措,可是却被她踉踉跄跄躲开。
站稳后苏措恢复镇定,她站在许一昊几米外的地方,安静的说:“师兄,我不是你们那类人。外人一眼都看出来了,可是你们自己却察觉到。”
她声音并不算高,还是一样清越动人,可是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进许一昊的心里。许一昊双手插到衣兜里,冷着眉头听苏措讲出这番话,眼睛里是极度的不可置信,他知道四两拨千斤的把事情处理掉是苏措的拿手好戏,可用怎么也没能料到她还是用这个法子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都交待了。
苏措欠欠身离开。走出两步后她说:“许师兄你回家吧。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她脚步一刻不停,没有回头,也不知道许一昊听到了没有。
每踏一步,多年前的惨痛经历在她脑海再次浮现一遍。汽车油箱爆炸声,引擎破损的剧烈声响,冲天的火焰在她面前升腾而起,父母鲜血浇灌成的血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毫无生命气息的身体,这些都像梦魇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那晚她没有睡好。
第二天她跟苏智上了火车回家。陈子嘉送他们到火车站,应晨因为家里有事没有来送他们。苏智心有牵挂,总是朝广场看。其实那里广场上拥堵不堪,数千人来来往往,哪里能把一个人看得真切。
苏措笑话他:“想念我嫂子了?这才多久不见呢。”
一旁的陈子嘉递过苏措的行李,轻轻说:“喜欢一个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想念才是奇怪。”
苏智瞪一眼妹妹,抽出一只手点点她的额角,没好气的说;“陈子嘉你跟她说这些也没用。她又没谈过恋爱,当然不会知道。不知道她现在心里还在看谁的笑话呢。”
“是么?”陈子嘉问她。
“啊,我怎么可能看苏智的笑话。他老喜欢诋毁我你还不知道么?”苏措接过行李,对陈子嘉说,“当然本姑娘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我心系天下,只盼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子嘉微微一笑,神色不明说了句话。可是广播忽然在几个人耳边炸开,苏措只看到他开口,至于内容,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播音员说他们搭乘的火车开始检票,两人一看时间只剩下半小时,都吓一跳,急匆匆跟陈子嘉告别。
苏智恋恋不舍再看了一眼车站广场,苏措推着他朝入站口走:“好了好了,别看了。你真想见她,让她过完年来玩吧。”
年后几天,应晨在苏措的邀请下真的来了。
最高兴的当然是苏智的父母。应晨有着一种大气的漂亮,言语得体,既有礼貌有让人很亲近,很得长辈的欢心。作爹妈的看到儿子找了这么漂亮大方的姑娘回来,都乐开花,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人都催促苏措也学学老哥的优良作风,赶紧带个男朋友回来。
苏措吐吐舌头,对一大家子人扮鬼脸,然后回头看苏志坚:“我不知道爸妈你们这么希望把我嫁出去啊。嫁女儿是很费钱的呢。”
苏志坚笑着拍拍她:“这孩子想得真周到,为了给我们省钱,都不打算嫁人了。”
客厅里的人都大笑起来。因为是元宵节,加之明天三人就要回学校报到,济济一堂坐满了亲戚来庆祝节日,有些亲戚都算是很远,可看上去漂亮非常。应晨打量着这一大家人,有点感慨,到底是姓苏的啊。
苏措在客厅角落的沙发里跟几个小孩子玩牌,逗的孩子们眉开眼笑。应晨看得心头一动,捅捅苏智,把这一幕只给他看。
两个人正在宽大的阳台上,端着果汁坐在沙发上聊天,大家都很知趣的不来打扰。苏智沿着应晨的视线瞥一眼客厅,低声说:“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吧。你看她,哪一点看上去都不像是心理有阴影的。那么开朗活泼,说一个笑话能把一家人无论老少都都乐,跟我们那些麻烦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也处的很好。”
“嗯,是的。”应晨隔着玻璃打量着苏措,慢慢点头。
前一个星期苏智带着应晨把城市附近有名的名胜全都玩遍了。当然应晨也邀请过苏措,可她以坚决不当灯泡婉拒了。
应晨想起这事,就问苏智:“你好像都不很热心叫阿措跟我们一起去,都是我一个人瞎起哄。”
“是这样,”苏智解释说,“她不会去的。她每年这个时候都去看看小叔家呆几天,那里是我爷爷的旧宅。我叔叔婶婶去世之后,有段时间是我爷爷带着她,不肯假手于人。没过多久,爷爷身体不好也去世了,我爸妈才领养她的。”
应晨感慨的说:“阿措真的是很重情的人。”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苏智苦笑回答:“她的矛盾就在这里,如果连爷爷都忘不掉,那她怎么会忘记我叔叔婶婶的惨死。除了每年扫墓的时候,她也决口不提此事,看上去就像是把那场车祸忘得干干净净。所以我一直说,我确信她在心理上的确是有问题的,但是却不知道在哪里。”
苏措和那群孩子玩的嘻嘻哈哈不亦乐乎,现在又带着他们吹气球,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捏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然后发给众人。她玩的那么很高兴,丝毫没注意到阳台外面正在发生着一场关于她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