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了紧系在树上的绳索,将另一头牢牢地绑在自己身上,然后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走向河坎。
在我要跳入灵犀渠的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蓦然出现在水面上,我惊喜万分的定睛看去,却失望地发现此人并非暮云。
我伸出手去,大声喊道:“把手给我!”
那人并没有反应,看样子像是失去了意识,可他却缓缓地朝岸边靠拢。我顾不得多想,一只手紧紧抓住绳索,伸出另一只手去拉那落水者。
在我将那人拉上岸后,水中竟然又冒出一个人来,挣扎着要爬上岸。
待我看清他的样子,瞬间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将他拉了上来。
我用力地抚着他的背,焦急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呛水?”
他狼狈地喘着气,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摇头,拿手指着被他救上来的人。
我知道他是要我先救那个人,我只好跑到那人身边,一面按压他的腹部,一面大声喊:“快来人啊,这里有伤号!”
喜鹊和燕姐闻声赶来,我将伤号交给她们,匆匆跑回暮云身边,将他扶到树边坐下,然后扯下一块裙裾,为他擦去满脸的泥污。
他吐出几口泥水后,定定地看着我,随即发现了我没来得及解下的绳索:“你、你……”他甫一开口,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我焦急地抚了抚他的背,忙站起来道:“我去给你找水来!”
还没待我站稳,便被他一把拉了回去。他眉头深锁,声音沙哑:“你、你怎么下水了,你不记得,你答应、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劫后余生的巨大感慨让我失去理智般地脱口而出:“我怕你出事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只见他的眸中仿佛燃起无数支火把,明亮而炙热,猛地拉起我的手激动地说:“我没事,看到你如、如此关心我,我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理智回到大脑,我心虚地推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血迹斑斑。我发觉不对,忙抓过他的右手摊开一看,手掌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皮开肉绽、血肉淋漓。我还能感觉到他的手一直在不自觉地颤抖。
想来,他下水近一个时辰,靠单手的力量将自己和落水者一次次地从激流中拉起,生生地将手上的皮肉磨得伤痕累累。
我心如刀绞、五内如焚,急道:“快起来,上车!”
我扶他到了马车旁,他竟然想上马驭车,我一把拉住他,懊恼地说:“你的手,不打算要了吗?我来驾车!”
“这怎么行,我没事,我……”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吧?你要驾车也行,你驾你的车,我自己回去,你我从此两不相干!”
“好好好,你驾车,那你小心些。”
回到农舍,我和大娘忙着帮暮云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好。大娘找邻居借来一套男式的衣裳,又打了水让他清洗换衫。
“郎君,你伤成这样,如何回去,不如等小六来了你再走吧?”大娘一面抹了抹眼角的泪痕,一面朝我投来恳切地眼神:“小六是郎君的书童,他等不到郎君回去,一定会来这里找他的。”
我知道大娘是怕我不高兴,可我哪儿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况且暮云是为了救我的工友受的伤,我心下也是十分感动的。不待暮云回答,我便莞尔道:“大娘,你家郎君该饿了,这里的食材够吗?”
“够够够!”大娘闻言愣了愣,旋即眉开眼笑地做饭去了。
暮云诧异地看着我,嘴里却说:“你方才救治了那么多伤号,也该很累了,不如进屋换个衫,休息一阵。”
我正好想躲开一会儿,也确实筋疲力尽了,便应一声“好”,进了里屋,倒头就睡。
待大娘唤我吃饭,我才走了出去。
“郎君、姑娘,”大娘一面解下围裙,一面说:“我阿姊来说,县衙收治了很多伤号,急需会做饭的厨娘,我和阿姊现在过去帮帮忙。你们回来前我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用。”
“好,那你快去吧,路上小心。”
大娘走后,屋里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我们开始各自吃饭,没有人说话。
原本,我们已经可以自如地相处了,可是经刚才一事,我仿佛被戳破了心事的孩子一般,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得低着头使劲地扒拉着饭。
“啪”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我抬头一看,一块红烧肉掉在了桌面上,对面的人正艰难地试图再将它再夹起来,样子有些滑稽。
我这才意识到,他伤的是右手,用筷成了问题。
我忍着笑,重新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碗里道:“我帮你吧。”
他展颜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有劳了。”
我干咳一声,问:“你想吃什么?”
“不拘什么,你夹什么,我吃什么。”
“下次救人也要顾着自己,不要再像今天这般奋不顾身了。”
“你还不是一样,竟打算下水救我。洪流污浊湍急,你若是有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感动犹如泛滥的洪水般涌向心头,几乎将我苦苦筑起的城墙冲垮。面对他的拳拳情意,我怎么舍得再冷脸对他。我小心地夹起一块鱼腹,放到他碗里,柔声道:“别光顾着说话,你今天辛苦了,多吃点儿。”
“好、好,你也多吃点儿,别光给我夹了。”他笑得如孩童一般纯真灿烂,酒窝深陷,十分迷人。
“郎君、郎君,我是小六!”屋外忽地传来了敲门声。
我起身去开门,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白白净净、瘦小个子。
暮云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书童,赵六儿,唤他小六便可。”又对小六说:“小六,这是杜姑娘,我在京城的朋友。”
小六行了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暮云道:“郎君,这是永安寄来的信,我看上面写着‘加急’,您又迟迟没有回来,就赶着给您送来了。”
暮云展开信笺,只扫了一眼就将信笺递了给我:“这是盈盈给你的回信。”
我欣喜地接过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筱天吾姊,见字如晤。得知阿姊平安无恙,吾喜不自胜。
甫闻阿姊出事,吾已仿姊字迹致信郑府,大娘亦回信曰府上一切安好。至于泰星殿众宫人,公主与安王均一一安排。此外,公主安排阿九师从范老,崔掌事举荐孝义入千牛卫当差,请阿姊放心。
如今太后正值用人之际,对吾亦算器重。待时机成熟,吾定伺机请求太后宽恕阿姊,在此之前,请阿姊务必善自珍重。
另,太后近日正与众臣商议殿试一事,虽尚未公布,然则秋后殿试,应是板上钉钉之事。举凡通过馆学莅试及州县乡试者皆可参加,望阿姊将此喜讯告知程兄……”
我不等看完,放下信笺便对正看着我读信的暮云说:“盈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你快看看!”
我将信笺递给他,兴奋地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否则下一届科举还要再等两年多,且殿试不同于常举,中举之后便会立即授职,这样……”
他徐徐放下信笺,淡然道:“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他干咳一声道:“因为我孝期未满,怎能远赴京城?”
我一时无语,古人重孝,为父母守孝是天经地义、雷打不动的事。我转念一想,追问道:“盈盈说殿试在秋后,离现在还有将近半年呢,到那时候孝期都没有过吗?”
“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孝期未过,我是不会离开家乡的。既然小六来了,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些。”
空欢喜一场,我不免有些失落,待他们离去,收拾了一下碗筷,决定去工地找喜鹊。
工地一片狼藉、满目疮痍,留下来的工友三三两两地在自行整修,喜鹊正在后厨帮忙,为大家准备餐食。
喜鹊见到我,关心地问:“筱天,你没事吧?程郎君怎么样?”
我一面帮忙摘菜,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没事,他也还好,包扎了一下,回去了。”
“你不知道,你和程郎君勇救众人的壮举已经传开了!你们一个水下救人,一个岸上医治,老刘已经断了气了都被你救回来,大伙儿都说你们俩简直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呢!”
“哪儿有那么神,不还是有救不过来的,简直是无妄之灾啊。我听娥姐说,洪水是涪江冲垮堤坝引起的,灵犀渠的堤坝不是修得很高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被冲垮了?”
“哎,还不是那个黑心马。其实前几日就有人发觉堤坝有隐患,龚头去找了黑心马好几次,希望先修堤坝再开工,可他却非说堤坝牢固得很,一日工期都不肯耽误。这下可好,出了大乱子了,龚头和几个监工都被县太爷叫去问话了。真希望县太爷好好惩治那个千刀万剐的家伙!”
“原来如此,他为了一己私欲,置万千性命于不顾,朝廷自然会处置他的。对了,我问你个事,你们涌泉这一带是如何为爷娘守孝的?”
“你是问阿爷,还是阿娘?”
“阿爷和阿娘,难道不一样吗?”
“恩,为阿爷守孝通常是二十七个月,为阿娘守孝每个地方不大一样,我们涌泉是十五个月。”
“什么,只要十五个月?”
“是啊,因为当时我爷娘是同时走的,所以我总共守了二十七个月的孝,但是在我们这儿,为阿娘守孝通常是十五个月,不会错的。筱天,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心不在焉地回到农舍,沈大娘已经回来了。
我走到她面前,随口问:“大娘,你家夫人是何时过世的?”
大娘略一错愕,警惕地说:“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淡然道:“大娘,其实你不说我也能推算出来,你家郎君是去年二月离开的长宁,而他赶到时,你家夫人已然过世。你只要回答我,你家郎君的孝期,是不是最迟到五月底就期满了?”
大娘犹豫片刻,低低地回答道:“是的。”
果然!他是来得及参加殿试的!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清晰地记得他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而参加殿试是能最快施展抱负的机会,他为什么要放弃?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说过,他不觉得守着自己的心上人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更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去京城觅前程。尽管我拒绝了他,但是他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如果换做是从前,有一个男子这样真心待我,我会很开心地接受。但是如今,我前途未卜、自身难保,跟他在一起只会拖累他,我不能这么自私。
是的,我不能这么自私,我得想办法令他改变主意,赴京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