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雷翟沉思着说道:“你有没有想象过,死灵在新的肉体里恢复记忆时的感觉?”
“什么?什么意思……”
“意识到自己的肉体是从死人的细胞里长出来的。”欧德雷翟说,“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艾达荷的死灵跟普通人不一样。”塔拉扎说。
“特莱拉尊主的死灵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
欧德雷翟揉了揉额头,花了点时间整理思路。眼前的这个人拒绝任何感情,愤怒是影响她行为的关键因素,对于这样的人,很难解释清楚这件事情。塔拉扎没有……没有同理心。如果不把它当成逻辑练习,她无法体会到其他人的感觉和想法。
“死灵被唤醒时,必定经受了极大的震撼。”欧德雷翟放下手,说道,“只有精神足够坚韧,具有强大恢复能力的那些能够存活。”
“我们假设那些特莱拉尊主比表面上更加强大。”
“那邓肯·艾达荷呢?”
“当然。否则暴君也不会一直从特莱拉人手中买他的死灵。”
欧德雷翟发现这个结论并没有意义。她说:“众所周知,艾达荷死灵对厄崔迪家族一向忠诚,而我又是厄崔迪的后代。”
“你觉得,这个死灵会在忠诚的驱使下紧紧追随你?”
“尤其是在卢西拉——”
“那样太危险了!”
欧德雷翟坐回沙发的一角。塔拉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这个系列的死灵就像美琅脂一样,在不同的环境下会呈现出不一样的味道。她们怎么可能对这个死灵有把握呢?
“特莱拉人和创造出魁萨茨·哈德拉克的那些人搅在了一起。”塔拉扎喃喃道。
“你觉得这就是他们想要交配记录的原因?”
“我不知道!该死的,达尔!现在你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了?”
“我觉得当时没有其他选择。”欧德雷翟说。
塔拉扎露出了冷笑。欧德雷翟的表现仍然无可挑剔,但是她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你觉得我也会这么做吗?”塔拉扎问道。
欧德雷翟心想:她还是不明白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塔拉扎希望顺从的达尔独立行事,但她的独立行动惊动了最高议会。塔拉扎并不愿意自己亲手处理欧德雷翟。
“惯例。”欧德雷翟说道。
塔拉扎阿听见这句话,感觉自己脸上挨了一耳光。要不是凭借贝尼·杰瑟里特苦练出的忍耐能力,她就已经对欧德雷翟动手了。
惯例!
不知有多少次,塔拉扎当众因为这个问题大发雷霆,她谨慎压制的怒火,总会因为它的撩拨而燃起。欧德雷翟经常听说这样的事。
欧德雷翟引述大圣母的话,说道:“固定不变的习惯非常危险,敌人会从中找出规律,然后用它来对付你。”
塔拉扎费了很大的气力,说道:“没错,这是弱点。”
“敌人觉得自己对我们的手段了如指掌。”欧德雷翟说道,“就连你也觉得,我的行为是可以预测的,主母。我就像贝隆达,在她开口之前,你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没把你的权力提升到我之上,我们做错了吗?”出于对姐妹会的拳拳忠心,塔拉扎问出了这句话。
“不,主母。我们选择的这条路,需要谨慎对待,不过我们两人都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瓦夫现在在哪里?”塔拉扎问道。
“还在睡,有人守着他。”
“传什阿娜。要不要中止计划的这个部分,我们必须作个决定。”
“然后接受惩罚?”
“没错,达尔。”
什阿娜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走进了公共休息室,不过她显然已经洗过脸,还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长袍,她的头发还有些湿润。
塔拉扎和欧德雷翟就在东窗旁,背光站着。
“大圣母,这就是什阿娜。”欧德雷翟说道。
什阿娜背后突然一僵,完全清醒了。她听说过塔拉扎,这个强大的女人执掌整个姐妹会,她住在一个叫作圣殿的遥远星球上。两位圣母身后的窗外,阳光正明媚,打在什阿娜的脸上,照得她睁不开眼。耀眼的阳光下,什阿娜只能隐约看见两人部分的脸,两人的轮廓也十分模糊。
为了这次会面,侍祭教员已经告诫过她:“在主母面前,站姿要挺拔,说话时态度要恭敬。她跟你说话时才能回话。”
什阿娜按照教员说的,挺直身子站在那里。
“有人跟我说,你可以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塔拉扎说道。
这句话对女孩产生的效果,两位圣母都看在眼里。如今,什阿娜对圣母的本领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思想的光束完全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她开始逐渐深入姐妹会巨大的知识宝库,这是贝尼·杰瑟里特千年来不懈累积的成果。她了解到了选择性记忆传输、其他记忆的运行模式和香料之痛。而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所有圣母中最强大的一位,没有什么能够逃得过她的眼睛。
什阿娜没有作声,塔拉扎继续说道:“小姑娘,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大圣母,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吗?您都已经说完了。”
塔拉扎细致敏锐地瞥了一眼欧德雷翟:“达尔,你还给我准备了其他惊喜吗?”
“我跟你说了,她有些高傲。”欧德雷翟说道。
塔拉扎的注意力回到了什阿娜身上:“小姑娘,你为那个建议感到骄傲吗?”
“主母,我感到害怕。”
什阿娜继续尽可能保持面无表情,她感到自己的呼吸稍微轻松一些了。她提醒自己:只说心里最真切的感想。老师的这些警告如今有了更加深刻的含义。她的目光不再聚焦,双眼盯着两位圣母前面的地板,避开了最猛烈的阳光。她的心跳依然很快,而且她知道两位圣母能察觉到,欧德雷翟已经多次施展过这个本领。
“好吧,你感到害怕很正常。”塔拉扎说道。
欧德雷翟问:“什阿娜,你知道主母刚才跟你说了什么吗?”
“主母想知道我是否做好了准备,决心为姐妹会效力。”什阿娜说道。
欧德雷翟看向什阿娜,耸了耸肩。关于这个问题,两人已经不需要继续讨论了。在像姐妹会这样的大家庭里面,成员之间凭借对彼此的了解,这样的沟通便已足够,无须多说。
塔拉扎一言不发,继续研究什阿娜。什阿娜在这样的凝视下备感煎熬,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安静,默默忍受这番折磨人的审视。
欧德雷翟压制下自己的同情心。在很多方面,什阿娜都像是一个少年版的自己,她的才智就像一只气球,以知识填充时,才智会向各个方向扩张。欧德雷翟想起当年自己的老师对此羡慕不已,同时也十分警惕,正如塔拉扎如今对什阿娜的警惕一样。在比什阿娜还小时,欧德雷翟就意识到了这种警惕的情绪,因此她知道什阿娜也会察觉到这样的情绪。才智必然有它的用武之地。
“嗯。”塔拉扎说道。
欧德雷翟听见大圣母发出“嗯”的声音,知道她正在内省,这是意识并流的一部分。欧德雷翟陷入了回忆中。她学习到很晚的时候,那些带食物给她的圣母总会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观察她,就像什阿娜如今接受的各种观察和监控一样。从很小起,她就意识到自己处在各种特殊的观察之下。这便是贝尼·杰瑟里特诱导学员的一种方式,接受这些观察的人,也想掌握这种玄秘的本领。什阿娜肯定也会有这种想法,这是每一位学员的梦想。
我也有可能做到!
塔拉扎终于开口,说道:“小姑娘,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回主母,您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想要什么,我就想要什么。”
欧德雷翟暗暗一笑,什阿娜的独立意识缺乏管束,已经发展到近似于傲慢的程度,塔拉扎必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于生命的馈赠,你认为这种态度合适吗?”塔拉扎问道。
“回主母,我只知道这一种态度。”
“我欣赏你的直率,不过我在这里提醒你,凡事要谨慎些。”塔拉扎说道。
“是,主母。”
“你已经欠我们不少东西,将来你还会从我们这里获得更多东西。”塔拉扎说,“你要记住一点,收下我们的礼物,就要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准备。”
欧德雷翟心想:关于她将付出的代价,什阿娜一点概念都没有。
贝尼·杰瑟里特会时刻提醒新成员,她们需要为姐妹会的馈赠付出代价,不能用爱回报,因为爱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什阿娜已经开始领悟到这一点了。生命的馈赠?欧德雷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清了清嗓子作为掩饰。
我还活着吗?也许当她们把我从西比亚妈妈身边带走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在那所房子里生活的时候我还是活着的,那在圣母们把我带走以后呢?
塔拉扎说:“什阿娜,现在你可以走了。”
什阿娜原地向后转,离开了房间,在这之前,欧德雷翟发现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什阿娜知道,自己已经通过了大圣母的考验。
什阿娜关上房门后,塔拉扎说:“你提过她天生具备音言的技能,当然,我听出来了,非常出色。”
“她控制得很好。”欧德雷翟说,“她已经吸取教训了,知道不能用在我们身上。”
“达尔,你怎么看这个孩子?”
“也许有一天,她会成为一位能力非凡的圣母。”
“会发展到我们无法掌控的地步吗?”
“我们得耐心等等看。”
“你觉得她有能力为我们取人性命吗?”
欧德雷翟明显受到了震动,问道:“现在?”
“当然是现在。”
“那个死灵?”
“特格下不了手的。”塔拉扎说,“我怀疑卢西拉也做不到。根据她们的报告,这个死灵具备一种很强的能力,能够与人建立……紧密的情感联系。”
“你说的这些人包括我吗?”
“施万虞也没能完全逃过。”
“为了完成崇高的事业,还需要做这样的事吗?”欧德雷翟问,“暴君的警告难道没有——”
“他?他自己就杀过好多人!”
“而且为此付出了代价。”
“达尔,有取必有舍。”
“其中还包括夺取他人的性命?”
“达尔,为了让姐妹会延续下去,圣母有能力作出任何决定,时刻记住这一点。”
“那就这样吧。”欧德雷翟说,“取你所需,然后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样的回答合情合理,但欧德雷翟说完这句话后,却感觉内心那股新的力量更加强大了,她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宇宙,能够以自己的方式自由地回应。这股强韧的力量从何而来?出自贝尼·杰瑟里特残忍的训练课程,出自厄崔迪的血统,或是因为她决定以后只听从自己的决定,不再跟随其他道德规范的指引?她当然知道事情绝非如此。如今她内心的宁静状态必然不是纯粹的道德作用的结果,她也没有在强装镇定。它们起不了这么大的作用。
“你跟你的父亲很像。”塔拉扎说,“一般情况下,人类的勇气更多来自母亲,但对你来说,我觉得父亲在上面占的比重更大些。”
“米勒斯·特格英勇过人,令人尊敬,不过我觉得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欧德雷翟说道。
“也许是这样吧。但是自打我们还是学员时起,我在每件事情上对你的判断都是正确的。”
她一直都知道!欧德雷翟心想。
“不需要明说了。”她说。她心中暗想:我的出身、姐妹会的训练和外部条件的打磨造就了现在的我……不论是达尔还是塔尔,我们两人都是如此。
“是厄崔迪血统带有的某种特质,我们还没形成完整的分析结果。”塔拉扎说。
“不是基因事故?”
“我有时会想,从暴君的年代起,我们有没有遭遇过真正的事故。”塔拉扎说道。
“那个时候,他在城堡里就能跨越千年的距离,直接预料到现在发生的事吗?”
“你要把根源回溯到多久以前?”塔拉扎问道。
欧德雷翟说:“圣母命令交配圣母:‘这个人跟那个人交配过了吗?’这种情况下,到底会发生什么?”
塔拉扎露出了冷笑。
欧德雷翟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整个人像被掀到波浪顶峰一样,到达了一个全新疆域。塔拉扎想让我反抗她!她想让我成为她的对手!
“你现在要见瓦夫吗?”欧德雷翟问道。
“首先,我想听听你对他的评价。”
“他把我们当成了工具,想要借助我们实现‘特莱拉人的崛起’。对特莱拉人来说,我们就是神主给他们的礼物。”
“他们为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塔拉扎说,“他们小心翼翼地掩饰,一直坚持了这么些年!”
“他们对时间的看法跟我们一样。”欧德雷翟赞同道,“他们最终能相信我们也是伟大信念的拥护者,这是原因之一。”
“可是为什么过程这么曲折?”塔拉扎说道,“他们并不傻。”
“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不让我们发现他们制作死灵的真正目的。”欧德雷翟说,“傻子怎么会做得出这种事情来呢?”
“那他们造出了什么?”塔拉扎问道,“只有一个邪恶愚蠢的形象吗?”
“如果像一个愚蠢的人那样行为处事,只要持续的时间足够久,最终就会变成一个愚蠢的人。”欧德雷翟说,“不断完善变脸者的模仿技能,然后……”
“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必须惩罚他们。”塔拉扎说,“这一点我非常确定。带他来见我。”
欧德雷翟令人将瓦夫带来,两人在等待的间隙,塔拉扎说:“在他们逃出伽穆主堡之前,我们对死灵的训练顺序就已经被打乱了。他在老师上课之前,就能准确领悟到事物的隐含意义,而且速度快得惊人。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